第十四章 倦 寻 芳(2/2)

绮素被皇帝的手牵引着在他身前坐下,微笑道:“是呢。眼看着小公主越长越漂亮,将来不知会如何可人呢!”

皇帝意味不明地一笑:“朕瞧你经常往那边跑,倒是比她亲生母亲还要上心。”

绮素听这意思,似乎皇帝对柳昭容有些不满。她不想节外生枝,遂又笑问:“小公主也快两个月了,名字和封号也该早点定下来才是。”

皇帝点头:“封号已经有了,名字我也想了几个,正好,你来参详参详,哪一个合适?”

绮素笑着取来了笔墨,又替皇帝铺了纸。皇帝提笔列了几个名字,拿与她看。绮素看了后笑道:“名字倒都不差,不过妾以为还嫌普通了些。至尊既视小公主为掌珠,总要有个极好的名字才配得起她。”

皇帝抚须笑道:“说得这样容易,你倒是想一个出来。”

绮素也笑着回答:“那妾就斗胆想一个了。”她凝神想了一阵,从案上另取了一笔,在白纸上提了两字,双手呈给皇帝。

皇帝接过,却是“瑶光”二字。绮素语含羞涩:“妾读书不多,只记得少年时读的汉赋里有一句‘上飞闼而远眺,正睹瑶光与玉绳。’妾觉得瑶光二字好听又气派,正适合小公主的身份。若是这名字不对,至尊可别笑话妾。”

皇帝沉吟道:“《淮南子》载,瑶光者,资粮万物者也……”他在案上一拍:“这气派也配得起我的女儿。”

很快皇帝就正式给小公主赐名“瑶光”,封兰陵公主。宫人都道,皇帝对这公主果然是青眼有加,处处都显得与众不同。

柳昭容听到这名字时却是一愣,待听到这名字乃是贤妃的主意,更是皱起了眉头,向皇帝道:“瑶光乃北斗第七星,又名破军,岂有用作女子之名的道理?贤妃为我女儿取如此之名,不知是何用心?”

皇帝怫然不悦:“贤妃也是好意,她读的书不及你多,不知道出典也是有的。瑶光本有祥瑞之意,朕也觉得这名字有气象,没什么不好。”他斜眼看着柳昭容:“上次你不是说女孩名字没什么要紧,让朕做主吗?这会儿赐了名,你倒又不满意了?”

柳昭容咬唇,片刻后才悻悻地道:“无论如何,她也是妾的女儿,难道连取个名字妾也不能过问了?”

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柳昭容:“这时你又记起她是你女儿了?她出生至今,你可曾抱过她一次?可曾仔细看过她一眼?朕倒觉得,贤妃对她事事上心,比你更像她的母亲。”

生女以后,柳昭容对绮素本就有芥蒂,听了这话她一时没忍住,冷笑道:“妾何敢比贤妃?”

皇帝听她语气不对,面色一沉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若是平日,柳昭容绝不会在明知皇帝不悦的情况下还要逆他龙鳞,可此时她的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,竟完全顾不得了,讥讽之语一时冲口而出:“哀孝王的遗孀若不是本事了得,又怎能得陛下厚爱?”

啪的一声,皇帝反手一掌,狠狠地掴在了柳昭容的脸上。

皇帝这一掌用劲不小,柳昭容没有提防,被这一掌打得跌坐在地。柳昭容被这一掌打蒙了,呆呆地坐在地上,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皇帝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,忙用手捂住了脸。皇帝对后宫的嫔妃一向有礼,从无粗暴的举动,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动怒。

“朕对你的确太过纵容了!”皇帝冷冷地宣布了对她的处罚,“从今天起,你降为美人,闭门思过,好好想想什么叫作妇德。”

皇帝一边册封了幼女兰陵公主,宠爱非常;一边却又将其生母从昭容贬为美人,罚她闭于殿中思过,这一热一冷的态度不免让宫中议论纷纷。

柳昭容与皇帝争执时并未遣退宫人,故而好事者很快就打听出了来龙去脉,传了开去。这日谢才人、邓才人还有孙才人闲来无事,便聚在园中的阴凉角落里消夏闲聊。

“那件事你们听说了吗?”谢才人先开了口,慢悠悠地用银匙搅动着碗里的乳酪樱桃。

孙才人用团扇遮去了大半面容,却掩不住唇边的笑意:“自然听说了。她嚣张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今日吧?”

“可惜至尊说了,要她闭门思过,否则我还真想去看看她现在是副什么嘴脸呢。”邓才人吃吃地笑道。

她们与柳美人同时入宫,却只有柳美人独得皇帝的欢心,而柳美人又是不知谦和为何物的人,三人对她早就满腹怨恨,尤其是当年挨过柳美人一掌的邓才人。此时见柳氏失势,三人自然是拍手称快。

“三位才人真是好兴致。”三人说得正高兴,身后轻柔的女声突兀地响起。

三人吃了一惊,她们明明命宫人守在四周,不让闲杂人等靠近,怎么还会有人来惊扰?三人回头,却见绮素和绿荷站在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,身后还有随侍的宫人,全都静默无声。

三人面面相觑,不知绮素听到了多少。到底谢才人机灵些,连忙接口道:“不知贤妃到此……”可当她接触到绮素沉静的目光时,不知为何就说不下去了,讷讷地住了口。

绮素缓缓地扫过她们,并没有说话。

谢才人向邓才人使了个眼色,邓才人赔笑问道:“贤妃这是要往哪里去?”

“去柳美人处。”绮素疏疏淡淡地回答,“希望我没有扰了三位雅兴。”

三人互视一眼,孙才人道:“贤妃说哪里话?只是柳美人被令思过,怕是不好见人呢。”

绮素向三人微微一笑:“柳美人初为人母,不见得知道怎么照顾兰陵公主,我不放心,所以过去看看。至尊总不至于恼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女。失陪了。”

绿荷向身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,宫人们上前引路,一行人悄然无声地走远了。

等到绮素的身影彻底消失了,三位才人都松了口气。

“这位贤妃……”谢才人语含讥讽,“倒真是当得起一个贤字。”

邓才人凑在她肩头,确定绮素走远了,才道:“她倒是一向老实厚道,那柳美人三番四次找茬,她不但忍了下来,还帮着照顾小公主。要是我,才不会这么大度。”

孙才人轻笑:“就因为她是这样的老好人,至尊才会把后宫交给她吧?若是换了柳美人那样跋扈的人,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花样呢。”

三人议论了一阵,自觉尽兴了,才各自散去。

绮素则在宫女引导下直入了柳美人殿中。

方进殿,她便听见了婴孩的哭声,便吩咐绿荷去向柳美人问禀一声,自己则径直向瑶光房中走去。一入室内,绮素却吃惊地发现在瑶光摇篮旁呆坐的正是柳美人。瑶光哭得这样厉害,她却仿佛没听见一般,只盯着对面的描金屏风出神。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,柳美人慢慢地转过了头,向绮素看了过来。这一举动也让绮素看清了她的样子:仅仅数日,她竟已形容憔悴,脸上脂粉未施,双目红肿,两颊消瘦,下巴也尖了不少;一头乌发未加束缚,任其披散,垂落在素衣之上。这哪里是艳冠后宫的柳昭容?倒像是鬼魅一般。她盯了绮素许久,却没有出声,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,也不知到底认出了绮素没有。

绮素听瑶光的哭声已变了调,也顾不得和柳美人说话,匆匆上前将瑶光抱出摇篮察看,幸而瑶光并无大碍,想来应该只是饿了。绮素松了口气,转身让人叫来瑶光的乳母。

乳母匆匆赶来,一进屋绮素便厉声呵斥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,竟然放着公主不管,这乳母你是怎么当的?”

“禀,禀贤妃,”乳母惊惧地跪在地上道,“是,是美人不,不许奴进来。”

绮素看了呆坐的柳美人一眼,声音略微和缓:“公主饿了,你带她去哺乳吧。你是公主的乳母,照顾好公主才是你的职责。”

乳母应了,小心地从绮素手里接过瑶光,抱到别室哺乳。

没再听到瑶光的哭声,绮素这才放下心来。她将其他人遣退,走向柳美人,严肃地说道:“公主终是美人的骨肉,美人如此态度,未免太狠心。”

柳美人不应,反而有些厌倦地转开头。

绮素见她不答,略微提高了声音:“宫中风云变幻,起落也是常事。美人不过是稍受挫折,竟就如此自暴自弃,岂不让人笑话?”

“笑话?”柳美人嗓音嘶哑地开口,“陛下如此轻贱于我,我不早就是宫中的笑柄了?我以真心待他,却落得了如此结局,贤妃却说我只是稍受挫折?”

绮素放缓了语气:“美人这些年怕是过得太顺心了,只道陛下斥责于你便是奇耻大辱,却不见谢才人她们独守空房。陛下虽将你的名分降为了美人,但吃穿用度却还是和以往一样,可见陛下对美人还是怜惜的。”

“贤妃以为我在意的仅仅是名位?”柳美人挑眉。

“那么美人在意的是什么?”绮素反问。

柳美人没有马上回答,她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,良久才道:“我以为陛下是我的良人……”

“他是天子,是至尊!”绮素突兀地打断了她,“除此之外,他不会再是其他什么人。”

柳美人身子一震,似乎惊讶于绮素生硬的语气,开始重新审视她。绮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眼帘微垂,掩去了自己的情绪。柳美人坐回摇篮边,陷入了沉思。

绮素看着柳美人的举动,忽然有些不安,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名女子面前出现这种感觉。她立于原地,决定以不变应万变,等待柳美人先开口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听柳美人喃喃道:“是这样吗?”

“嗯?”绮素不解。

“贤妃说的话是真的吗?”柳美人抬头看向她,“他……只是至尊……仅此而已?”

绮素注意到她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之色,一时辨别不出自己的情绪,便淡淡说道:“美人素来聪明,是与不是当自有判断,何须我多言?”

柳美人垂目,片刻后意味不明地一笑:“多谢贤妃指点。”

柳美人若有所悟的表情让绮素越发疑惑,也让她越来越不安,便道:“时候不早,我该回去了。”

柳美人并未起身相送,只是颔首表示知道了。对后宫妃嫔来说,这是相当无礼的举止。绮素并不在意,却在走到门口时又回头。柳美人仍坐在原处思索,脸上神情莫测。短暂的注视后,绮素收回目光,缓步走出了柳美人的殿阁。

太过热络未免会让人疑心,所以之后的一个多月,绮素没有再到柳美人殿中。但她到底不甚放心,每隔数日便会遣绿荷去探望兰陵公主。绿荷说乳母、宫人照料公主都颇为用心,柳美人似乎也有所振作,最近气色好了很多,也常会去看兰陵公主了。

绮素渐渐安心,到底是母女,总有骨肉天性,这样一来,事情也该平息了。不过柳美人着实出人意表,兰陵公主刚满三个月,柳美人忽然上奏,自请出家。

宫中哗然。开国以来,国朝尚无皇帝健在妃嫔就出家的先例,柳美人这个请求无疑会让皇帝的颜面扫地,何况柳美人已经惹怒过皇帝一次了。

绮素听见这个消息,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。她料到柳美人或许会有所动作,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出。绿荷见她神色变幻,不免担心:“贤妃是不是不舒服?”

绮素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,摇了摇头,随即吩咐:“我得和柳美人谈谈。”

绿荷点头,安排宫女、内官跟随绮素同去。

柳美人对绮素的到来并不惊讶,倒是绮素看到柳美人时颇有几分吃惊。皇帝尚未说话,她竟已换上了缁衣,她究竟是真心想出家,还是故作姿态?

“出家并非儿戏,我以为美人还是不要冲动为妙。”互相见礼后,绮素直奔主题。

柳美人微微一笑:“贤妃多虑了,我想得很清楚,并不是一时冲动。”

绮素侧头看着她:“莫非美人觉得这样可以挽回陛下的心?”

柳美人短促地笑了一声:“贤妃未免太小看我了,我纵是轻狂惯了的人,也不会蠢到借佛陀之名来出这风头。”

绮素的目光在柳美人身上游移了片刻,终于相信她是真的想出家。绮素轻叹一声后劝道:“美人若是出世修行,公主岂不可怜?她才三个月大,纵是为她着想,美人也应三思。”

柳美人抬头看了绮素一眼,轻声笑了起来:“贤妃娘子对我倒真是关心,只是娘子如此挽留,究竟是出于同情,还是想留我在宫中继续当朝臣的靶子?”

听见此语,绮素微微变色。

柳美人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,神色平静:“我生性狂傲乖僻,既不喜别人同情,也不愿受人利用,恐怕不能如娘子所愿了。不过我仍要感谢娘子,若不是娘子那天的当头棒喝,我恐怕也不会清醒得如此之快。”

绮素愣住。她和柳美人打交道从来都处在主导地位,这次柳美人却一举道破了她的用心。

柳美人生性张扬,又喜干政,必招朝臣反感,本是最好的挡箭牌。绮素原打算挑动她冲击皇后之位,使她与太子一派相斗,自己则可坐山观虎斗,将来要从中得利也不是难事。这计划原本进行得顺利,却不想半途被柳美人识破,她竟不惜为此遁入空门。她若一出家,自己前面的筹划就完全落空了。没有了柳氏缓冲,她与宋遥等人很难避免正面冲突,日后说不定要大费周章。绮素不禁皱眉,处在下风的感觉并不好。

她略微调整自己的情绪后才轻声发问:“美人对至尊用情至深,真能就此割舍吗?”

“爱欲之人有如执炬,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。”柳美人微笑道,“我曾以为只要我真心待至尊,终有一日他会以同样的真心待我;我想当然地认为他是我的良配,却忘了他也是君王,不可能给我想要的情意。入宫数年,我逆势而行,有此下场实属应得。我不怨娘子、不怨至尊,不怨……任何人……我输了情局,愿赌服输。终我一生,绝不会再言一个情字!”

她面带笑容,缓慢轻柔地吐出这些字句,竟真有了几分彻悟的样子。话说到这个地步,绮素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,她既已看透,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。

几番筹划,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,绮素再好的涵养也不免有些懊恼。柳美人却在她转身后又道:“贤妃娘子留步。”

绮素回身,柳美人郑重地向她拜了下去。绮素大奇:“美人这又是做什么?”

柳美人却是纹丝不动:“还请贤妃替我照顾瑶光。”

绮素神色一冷,疏淡地说道:“瑶光乃美人亲女,美人尚且不顾惜,何况我一个外人?”

柳美人叹了口气,幽幽言道:“她一生出来我便没好好待她,此番出家更是一意孤行,我的确不配为母。这孩子是娘子看着出生的,名字也是娘子所赐,娘子待她又一向不错,我想托付给娘子是最妥当的。何况……抚育瑶光对娘子有百利而无一害。”

绮素挑眉:“何以见得?”

柳美人意味深长地一笑:“我既然想明白了娘子想留我在宫中的目的,又岂会猜不到娘子的用心?太子的资质,娘子和我都明白。瑶光在娘子手上,我的母家自然会投鼠忌器;娘子若肯善待瑶光,我父心怀感激,纵然不公开支持娘子,也绝不会令娘子为难。娘子以为如何?”

绮素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。一直以来,她以为柳氏不过是个被娇养的世家闺秀,有几分小聪明罢了,倒没瞧出她竟有这样的心性,一看清楚局面,就痛快地抽身,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惜。不过……她也许是算准了自己无法拒绝瑶光,才敢如此笃定。看得透彻、狠得心肠,若是能早些堪破情劫,还真不知最后会鹿死谁手!绮素暗暗叹息,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错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?

“好!”良久之后,绮素缓缓应道,“我答应你,日后必视瑶光如同己出,也希望柳翁不会让我失望。”

柳美人以手加额,郑重地行了大礼:“谢贤妃成全。”

“真可惜,”绮素轻叹,“若不是相逢在此,我倒真想和美人诚心相交。”

柳美人淡淡地回以一笑:“现在再说如果,又有何意义?”她优雅地抬手:“该说的都说完了,恕不远送。”

两人话已说开了,自然无须再假装客气,绮素也不计较她的无礼,只自行离去。

送走绮素后,柳美人返回殿中,来到瑶光的摇篮前。瑶光睡得正沉,一脸的香甜,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没有丝毫的知觉。柳美人抚摸着女儿熟睡的脸庞,轻叹一声,她这一生是注定要亏欠这个孩子了。

绮素那天的话让她猛然惊醒了。她并不是愚钝之人,眼前的迷雾一朝拂去,便看清了自己的处境:她这几年在宫中自以为聪明,又仗着皇帝的宠爱树敌无数,还不知不觉地中了贤妃的设计。现在宫里宫外都认为她野心勃勃,宋遥一党更视她如眼中钉,再加上皇帝又恼了她,可说是四面楚歌。她早年涉猎经史,不是没读过前朝故事,细细回想之下不禁悚然而惊,腹背受敌,自己的结局还能是什么?

这一个月她也仔仔细细地想过自己的出路,不外那么几条:妥协、抗争,或者彻底退出。

与贤妃妥协,老实地当她的棋子,大概可以过几年安生的日子。可贤妃不过是在利用她,纵使将来得胜,贤妃又能怜惜她几分?贤妃成功自己不见得有好处,但若是失败,自己这颗棋子却是必然要被牵连的。若与贤妃相斗,更是一天的安稳也不用想。贤妃多年经营,在宫中已根深蒂固,还有皇帝回护,自己并无如此雄厚的资本。若是能留住皇帝的心,自己或许还可一搏,然细思之下她竟连温柔婉顺也不是贤妃的对手。她是在父母的珍爱下长大的,并不习惯向人低头,贤妃的隐忍她自问做不到。何况她对皇帝已经失望,又怎会甘愿再伏低做小地讨好他?思前想后,与其母女二人在宫中受人欺凌,倒不如自己出家修行,落个干净。虽说这样做有些对不住瑶光,但却也可以借机为她寻个稳妥的靠山,让她一生平顺无忧。

贤妃的心事她已洞若观火,把瑶光托付别人不如托付给她。一来她如今的地位稳固,又一向有贤德大度之名,想必不会亏待了瑶光;二来父亲柳向也算是朝中清流,她若要成事,必然要想办法拉拢父亲。自己卖这个好给她,将来柳氏一门有拥立之功,也可保得一世平安——这样一来,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。

柳美人弯腰,为瑶光掖了掖被角,无奈而又凄凉地一笑。自己当初嫌弃她是个女孩,现在却为她是个女孩而庆幸。至少身为女子,还可以远离纷争。自己原想好好待女儿,以弥补最初对她的亏欠,想不到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。好在自己当机立断,及时退出,纵然母女俩从此天各一方,至少还能保得各自平安。

柳美人趴在摇篮边,静静地想着,现在只等皇帝的决断了。

皇帝并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,却很快便以代皇室祈求上天福泽之名义准了柳美人的出家之愿,其女兰陵公主交由贤妃抚育。由始至终,皇帝都没再和柳美人见面,所以柳美人也无从知道皇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准许了此事的。

一个月后,美人柳氏在隶属皇家的佛寺中剃度出家。

柳美人剃度那天,绮素碍于身份没有前去观礼,只是抱着瑶光坐在廊下出神。

日暮时瑶光已经困倦,绮素便轻轻地哼着歌谣哄她入睡。因这日太后想念长寿,早些时候将他召了去,尚未回来,此时便只剩下莲生奴一个人在房内玩着竹刀。

莲生奴玩得厌了,便丢下竹刀走到廊上。绮素的歌声吸引了他,让他不知不觉地走近。绮素也看见了儿子,向他招了招手,他便听话地坐到了母亲身边,好奇地看着母亲怀中的女婴。

绮素没有说话,凝神细听着远处隐约作响的暮鼓。随着鼓声,墨色笼罩了整个西京,内宫各处开始掌灯,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暗夜里浮动。天幕上新月如钩,在庭中洒下了点点清冷的辉光。

这一夜过去,世上将再无皇帝宠妃柳氏,取而代之的是女尼明慧。绮素看着怀里的瑶光,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。柳氏从此青灯古佛,却得以脱离宫内的争斗,倒也算得上幸运。自己这一生沉浮,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