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慢 卷 袖(2/2)

皇后颇有些为难:“韩娘子刚刚丧子,让她再去侍奉太后,未免不近人情了些。”

皇帝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也罢。这件事我来处理,你别管了。”

皇帝愿意揽下此事,皇后少了桩心事,自然答应了。两人又闲谈了数句,皇后才告退。皇后走后,皇帝又读了几页书,这才起身前往佛堂。

绮素丧子,太妃担心她想不开,命宫人轮流守在佛堂外留意其动静。门口的宫人见到皇帝皆欲行礼,被皇帝抬手制止了。他立于门前,以手拂开纱幕,只见绮素背对着门口,正枯坐于案前。她的一头青丝未曾梳理,散落于缁衣之上。案上经卷、白纸铺陈,似乎正在抄经。然皇帝见她提笔数次,却终无一字落于纸上。良久,她似是放弃了一般,伏于案上悲泣起来。

皇帝轻咳了一声,踏入室内。

绮素闻声,抬起一双迷离的泪眼,向门口看来。不到半月的光景,她竟已是形容消瘦,憔悴至极。幸而她的神志尚算清醒,看清是皇帝后,便伏身行礼,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皇帝并不计较,亲自上前相扶。

绮素起身,触到皇帝的目光,却飞快移开。她从皇帝手中抽身,默立一旁。

皇帝瞧出她的动作略显生硬,却不置一词,径自入座,然后向对面的素榻一指。绮素迟疑了一会儿,终于在榻上落座。

皇帝清了清嗓子道:“那孩子的事,朕甚觉遗憾……”

“那孩子没福……”绮素虽是这样说,却又忍不住掉泪。

皇帝沉默一会儿,又道:“太后已经卧病,娘子应善自珍重才是。”

“太后病了?”绮素一愣。

皇帝点头,叹息道:“按理娘子遭逢大变,朕不该提这种要求。可如今太后病着,却不肯进药,能否请娘子前去相劝?”

绮素听了,慢慢拭去眼泪,半晌没有作声。

皇帝有些尴尬,却还是温和地说道:“若娘子不愿,朕也不会勉强。”

他起身欲走,却听绮素低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:“太后卧病,妾自当尽心侍疾。”

听到她愿意前去,皇帝心内暗喜,向她一揖:“有劳娘子。”

绮素忙侧身避过,低低说道:“太后对妾有抚育之恩,侍奉她是应该的。”

皇帝神色颇为欣慰,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缁衣,转头向门外的宫女吩咐道:“替娘子更衣。”

立时有宫女捧来一套衣物。绮素见那衣服乃是素色,唯襟口用蓝色丝线绣了数朵小花,便默默地捧衣入内更换。

换好衣服,挽了头发,绮素见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,怕太后看了难过,遂薄施一层粉黛。再出现在皇帝面前时,一身素衣映得她肌肤胜雪、乌发如云。皇帝见她装扮得体,心中略生爱怜之意,却不曾说什么,只示意宫人引她去太后殿中。绮素默默行礼后才随宫人前去太后殿中。

染香正在苦劝太后服药,太后面墙而卧,对染香的劝告充耳不闻。见到绮素,染香面露喜色,急忙迎了上来。绮素从染香手中接过药盏,轻声说:“我来吧。”染香会意,引着宫人们退了出去。

绮素走向太后,在她睡榻边坐下,轻声唤道:“母亲,吃药吧。”

太后纹丝不动。

绮素放下药盏叹息:“绮素丧夫,复又丧子,如今还要丧母吗?”

她语中无限凄楚,令太后身子一颤,回过头来。

绮素眸中已是一片莹然泪光:“如今这世上,只剩母亲与绮素相依为命,母亲忍弃绮素而去吗?”

“绮……素……”太后挣扎着起身,向她伸开双臂。

绮素伏于太后身上,喃喃低语:“就算是为了绮素,请母亲活下去……”

太后抚摸着她轻软的头发,老泪纵横。这孩子自幼在她膝下承欢,为她带来无限喜悦;又在元沛最艰难的日子里嫁给他,不离不弃;元沛流放黔州并在那里身故,她还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儿子……这样的一个孩子,她怎么忍心弃之不顾?

“绮素,绮素……”太后轻柔地念着她的名字,“母亲怎么舍得丢下你……”

绮素抬头,含泪而笑。她端起药碗,以银匙舀起药汁,送到太后唇边:“那么……请母亲进药。”

太后温柔地看了她一会儿,终于张口慢慢饮下了药汁。

殿中宫人见太后终于肯服药,皆欢喜不尽,立刻便有人呈报给帝后。

绮素不曾留意宫中动向,一直在殿中照料着太后,直到太后睡熟方才返回。她方要回自己的居室,却被宫人告知,太妃相请。

绮素常得太妃照料,不好推却,只得依言前往。一入正殿,便见案上杯盏散置,似乎有客刚刚离去。不等她细思,太妃已迎了上来,笑着唤道:“王妃。”

绮素一愣,正色道:“太妃久在宫中,岂不知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?”

太妃含笑道:“王妃不必惊讶。适才圣人来访,言道欲复元沛王号,并将他的遗骨从黔州迁回,附葬于先帝陵。如此一来,你岂不就是恢复王妃的身份了?”

方才离去之人难道是皇帝?绮素微微困惑:“无缘无故,陛下何以施此重恩?”

毕竟李元沛曾欲谋反,她不相信皇帝会不计较此事。

“圣人的意思是,你侍奉太后有功,故以此恢复你的身份。再说先帝子息单薄,圣人与元沛终是至亲兄弟……”

“若我夫我子尚在,陛下可还会下这道意旨?”绮素冲口而出。

听得绮素此言,太妃沉下了脸色:“绮素,你自幼入宫,当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。什么话说得,什么话说不得,你难道还不知道?”

太妃长袖善舞,总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,此时她表情严肃,竟颇有几分压迫之感。绮素沉默良久,低头道:“绮素失言,请太妃恕罪。”

太妃看了她一会儿,握住她的手,叹息道:“没什么恕罪不恕罪,我不过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一句,想要在宫中活下去,有些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。”

“绮素……受教……”

太妃松开她的手,和气地说道:“你照顾太后,也该累了,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

绮素屈膝,默默退出。一走出太妃的视线,她脸上便浮起一个惨淡的微笑,夺了她的夫、她的子,让她无名无分地住在佛堂中,如今却又轻易给了她尊贵的身份。

这就是皇权。

皇帝很快将李元沛追封为亲王,谥“哀孝王”,厚葬于先帝陪陵;绮素恢复了王妃的名号,得以名正言顺地侍奉太后。

太后虽肯进药,但到底年岁渐高,纵然绮素照料得无微不至,这大半年她的病情仍时好时坏,康复得甚是缓慢。皇帝也对太后的病十分挂心,常来探望,有时也会与绮素交谈几句。

因为操心太后之事,绮素总算从丧子之痛中稍稍振作,不再时时悲泣。皇帝与她说话,她也能平和地回答。只是无论皇帝如何隐约挑动,她总是疏疏淡淡,从不改恭顺拘谨之态,不免让皇帝有些兴味索然。

“昔日上元佳节,”皇帝于无人时缓缓对绮素道,“王妃在寒舍做客,也曾与我畅谈,何以如今却疏离至此?”

绮素低眉细语:“陛下已非当年的晋王,妾也不是当初的无知女子,岂敢有违礼法?”

“我与当日并无不同。”

绮素不敢接这话头,只拜伏于地:“妾惶恐。”

皇帝拂然不悦:“不要说惶恐。”

绮素应了声“是”,惊惶之色却是更甚。

皇帝见之,不知为何心中怒气顿生,一把扯起她:“你怕我?”

绮素被皇帝的举动吓呆了,想要挣扎,却被皇帝箍于臂中。她惶惑地看向皇帝,随即移开了目光,低声道:“天子威仪,妾不敢不惧。”

她越是如此,皇帝越是恼怒,竟低头向她唇上吻去。

绮素不料皇帝竟有如此举动,大惊之下拼命挣扎。奈何她力气毕竟有限,且皇帝越箍越紧,她根本无法挣脱。情急之下,她四下摸索可以助她挣脱之物,不久她指尖触及一物,她顾不得多想,握住此物全力向皇帝刺去。

皇帝听见破空之声,却不以为意,只举臂格挡,却觉臂上一阵剧痛,似被尖锐之物刺中。绮素只听皇帝一声闷哼,然后环抱自己的力道一松,她趁机挣脱,逃离了皇帝的怀抱。

她惊魂未定,入目却是皇帝臂上的淋淋鲜血,再看手中所握,竟是平日做针线所用的剪刀。明白自己干了什么,绮素手上的剪刀落地,张嘴便要惊叫。

“别叫!”皇帝见她如此表情,忙一声低喝。

绮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,努力不让自己出声,眼中却已有泪水溢出。自己刚才的行为无异于行刺,只怕……她并不惧怕死亡,只是忧心会连累宫外家人。且太后的病才刚有起色,若知道自己身遭不测,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?

皇帝捂着手臂,低声问她:“你这里可有止血的东西?”

绮素张皇地四处寻找,却实在记不起止血的药放在了哪里。她急得到处乱翻,目光忽然落在她放置香料的架子上。檀香!她猛然记起书上说过檀香有止血之效,连忙从架上取了一小瓶檀香粉,为皇帝上药止血。

皇帝左手臂上被她划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。绮素本已不安,此时检视伤口更是惊慌。她试着向皇帝的伤口上撒香粉,奈何双手抖如筛糠,怎么也倒不到伤口上。皇帝却如往常一般沉着,见她如此紧张,便用没受伤的手按住她,淡淡说道:“朕自己来。”

绮素讷讷地将小瓶给他,自己退至一旁,呆呆地看着皇帝为自己上药。皇帝撒好檀香粉,见绮素仍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,只得再次出声问道:“你这里可有东西包扎?”

绮素这才回过神,为皇帝找来干净的丝绵包扎。

皇帝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丝绵缠绕在伤口上,倒笑了出来:“朕初见你时,你为朕补衣,何其沉着,怎么如今竟变得如此胆小?”

绮素听闻此言,手下不由得一紧,皇帝吃痛,皱起眉头低哼了一声。绮素连忙伏身请罪:“妾伤及至尊,罪该万死。”

“罢了,”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
“妾,妾……”

“元沛……他对你就如此重要?”皇帝忽然问。

绮素身子一缩,小声回道:“妾自幼与他相识,又与他八载夫妻,人非草木,岂能轻易淡忘?”

“那朕呢?”

“陛下天日之表,卑微如妾,不敢仰视。”

皇帝沉默了。

绮素见皇帝长久不语,不安地抬首道:“妾只能为陛下做简单处理,要不要叫太医署的人来看看?”

“不必!”皇帝断然拒绝,“这件事,只能你知我知,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。”

绮素闻言一怔。此事让人知道,她自然难辞其咎,可听皇帝语气,竟似有回护之意。她凝视皇帝,皇帝面色平和地与她对视,轻声道:“这样一来,只能你来替我换药了。”

她低头不语,只默默地将丝绵打了个结。皇帝也不曾说话,室内再度沉寂。

皇帝缓缓放下衣袖,目光落于袖上。衣袖被扎出了一个大口子,且有大团的血迹。他不免皱眉,向绮素道:“你去找个人来,机灵点的。”

绮素已慢慢镇定下来,她轻轻点头,走向门外。不多时她回返室内,身后跟着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内官。那小内官的相貌只能说略有些清秀,但一双眼睛直转,显得十分灵活。

皇帝侧身而坐,不让那内官看见自己受伤的臂膀,他淡淡地吩咐那小内官:“你去取一套朕的常服,随便你用什么方法,只有一条,不可有别人看到,否则……”他瞪了那内官一眼,声色一厉:“朕要你的命。”

小内官吓得一个哆嗦,却很清楚地应了声“是”。

那小内官走后,屋内又只剩下了绮素与皇帝二人。之前因要处理伤口,无暇顾及其他事情,此时两人方觉出了尴尬来。

“陛下……何以如此?”绮素问道。

“此事是朕过于唐突,并非娘子之过,”皇帝淡然道,“朕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人。”

绮素默默一礼。无论如何,他肯放她一马,她总该感激的。

皇帝受了她的礼,才又向她缓缓说道:“娘子不必担心,朕不会再有无礼之举。”

说话间那小内官已取来了衣服,说是从浣衣处偷来的。皇帝仔细问过,确定无人瞧见,对他的机灵颇为满意,随口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奴婢王顺恩。”小内官恭声回答。

皇帝点头:“从今日起,你就在王妃身边伺候吧。”

小内官大喜,谢过皇帝,随即识趣地告退。

因皇帝有伤,不便更衣,绮素只得上前帮他。孤男寡女,又是如此境地,她不免有些脸红。

皇帝也有些不自在,他轻咳一声,没话找话地说道:“幸好伤的是左手,若伤了右手,连字也写不了,可就瞒不过去了。”

“宫中人多口杂,即便是左手,恐怕也很难瞒下去。”绮素惨淡地一笑,似乎已预见了宫中将有的风波。届时自己命途如何,并不难预料。

皇帝听了,轻声笑道:“我和你打个赌如何?这件事我定能瞒过去。”

绮素闻言一僵,许久才回道:“妾并没有东西可与至尊做彩头。”

“若是我赢了,”皇帝指着换下的衣袍向她微微一笑,“这件衣服就由王妃替朕修补,如何?”

绮素默然。当年她若不曾替他补那件衣服,可还会有今日之事?

“若你不回答,我就当你答应了。”皇帝换好衣服,微笑道。

他已在此耽搁许久,不待绮素回答便自回了寝殿。在他走后,绮素对着皇帝留下的染血衣物,若有所思。

皇帝说到做到,果然将受伤一事瞒得滴水不漏。许多日下来,宫中竟无人察觉皇帝手臂受伤。只是他现在几乎天天来太后殿中探病,也时不时会借着机会让绮素替他换药。

换药时两人难免肢体相触,最初几日,绮素难免尴尬。皇帝倒是泰然自若,且那日之后他再无逾礼的举动。十多日下来,绮素终于确定皇帝不会再对她用强,神色才略微轻松起来,不再总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了。

她对刺伤皇帝一事抱愧,不好总与他冷面相对,皇帝与她说话,她也只得耐着性子回答。皇帝见她态度渐渐和软,暗自心喜。

“王妃用的是什么药,味道这样好闻?”绮素为皇帝涂抹药膏时,皇帝嗅了嗅,颇有些好奇地问道。

“这药里混了几种香料,书上说用这香方涂抹,患处不易留疤。”绮素细声答道。

她抹完药,用细纱一圈一圈缠绕在已结痂的伤口上。她缠得很仔细,每绕一圈便会细细地调整纱布的位置,务必包扎得细密结实,但又不会让皇帝觉得不适。

皇帝看她低头做这一切,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颈项之间。那里的曲线在她垂首时最为美好,让他忍不住微微失神。宫妃里不乏姿态优雅之人,却只有她会让人觉得温婉沉静,这种感觉就像他早年征战归来时,看见北府星星点点的火光遥现于夜色之中一样。无论战争有多惨烈,只要看见北府的城郭,他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,即使北府的万家灯火从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……

“陛下?”绮素包扎完毕,见皇帝神思不属,不由得出声轻唤。

皇帝回过神,向她笑了笑:“就算留疤也没什么,在北府时又不是没受过伤。”

绮素也勉强一笑:“妾也听说早些年那里战况激烈,只是没想到陛下真的上过战场……”

皇帝轻轻叹息:“我是坐镇的亲王,不管文官还是武将,都不会轻易让我涉险。不过……真到存亡之际,亲王也好,士卒也罢,都没有什么分别。家人与国土就在自己身后,只要是个有点血性的男人,都不会退却一步。”他看了一眼绮素的神情,有些自嘲地一笑:“王妃大概不爱听我说这些。”

绮素摇头:“不,妾很喜欢听……”

皇帝听她这样说,便起了兴致,细细地与她说着在北府的经历。他述说之时,颇有感慨之意:“我第一次随郑公出征是十四岁。郑公觉得我年幼,派了他的亲卫护着朕在后面慢行。我那时倔强,不肯受他照顾,咬牙硬跟着郑公麾下精锐一路疾行。一天下来,两条腿上的皮都磨破了,好几天只敢圈着腿走路……”

绮素想象了一下皇帝圈着腿走路的样子,不免觉得好笑。但她随即又黯然想到,皇帝当年为国而战时,李元沛正在祥和安宁的皇宫中游戏玩耍,从不知道遥远的北国疆土上正进行着凶险的战事。即便再怎么不情愿,她也不得不承认,比起李元沛的轻佻,眼前之人或许真的更有问鼎天下的资格。

正因如此,即使李元沛死在了黔州,她也没有怨恨。可是,他为何要害她的孩子,那个对过往恩怨一无所知的孩子?太后说那孩子虽然顽皮,却很少做出真正危险的举动,她相信太后的判断。而这宫中,最有可能伤害那孩子的人就是皇帝了。

那孩子与其他人没有利益冲突,却仍是皇帝潜在的威胁。她曾以为皇帝不会让她生下那孩子,皇帝却并没有那样做。孩子出生后,她隐隐抱了希望,也许皇帝会看在兄弟情分上放过那个孩子,谁想他到底还是对那孩子下手了。她的悲痛怨愤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,还因为她曾经怀有过希望。

“王妃?”皇帝见她走神,微微挑眉。

绮素忙收回自己的思绪,叹息道:“吃那么多苦,真是难为陛下了。”

皇帝一笑,再说下去就显得刻意了。他就此打住,轻咳一声,转了话题:“我看王妃气色近日好了很多。”

“前几日太医署的医正说太后大为好转,或许不久就可痊愈,想来是这个缘故吧?”绮素语气轻婉。

“王妃果然孝心可嘉。”

绮素低头整理着绷带,小声道:“妾十岁入宫,一直受太后照拂,又蒙她不弃收为养女。子女侍奉父母,乃是天经地义之事。”

皇帝抬头看了她一会儿,慢慢问道:“我记得王妃尚有家人在宫外?”

绮素的手微微一抖,然而只短短一瞬,她便神色如常地缠绕绷带:“妾的生母现居西京本家。”

“王妃向来看重情义,想必对她甚为挂念。这些时日王妃侍疾辛苦,我无以为谢,不如让令堂入宫与王妃一叙吧?”

绮素抑制不住全身轻颤,良久乃向皇帝下拜:“妾谢陛下体恤。”

皇帝含笑虚扶:“王妃不必如此。”

绮素借皇帝放下衣袖的机会定了定神,才婉转说道:“自妾幼年归于京都,便与生母聚少离多。家慈唯妾一女,妾却不能尽孝膝前,实愧为子女。至尊体察妾心,妾自然感激不尽。”

皇帝抬手看了看,见绷带被衣袖掩得十分严密,便放下心来,掸了掸衣袖笑道:“我能体察王妃之心,王妃可能体察我的心?”

绮素身子微微一震,伏于地上,不敢回答。

皇帝明白这是送客之意,遂轻笑一声,起身出去了。他走出太后寝殿时,遥见太妃在宫女簇拥下正分花拂柳而来。皇帝对太妃向来尊重,便停了脚步,在原地等待太妃。太妃也看见了皇帝,从容上前,两人见礼。

“太妃也来探病?”皇帝客气地问。

“正是。”太妃含笑回答,却忽地闻到皇帝身上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。

别人或许不会注意,太妃却对香料最是敏感,不免诧异。皇帝旧年居于北府,不似京中子弟那般喜爱熏香,他身上出现这种味道,倒是有些稀奇。不过太妃素知进退,并不会深究皇帝身上香气从何而来。皇帝尚有政务,也顾不上观察太妃的神色,与她寒暄两句便匆忙离开了。

送走皇帝,太妃直入太后殿中。太后这两日精神好了许多,看见太妃颇为亲热,便拉着她的手说话。太妃向来八面玲珑,自然哄得太后高兴。就在太后兴致勃勃之时,太妃忽然笑着问道:“今天怎么没见绮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