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慢 卷 袖(1/2)

光耀二年七月,绮素生下一子。

她本是以代太后为先帝祈福的名义而留在宫中的,李元沛一走,她便搬入了宫中佛寺带发修行。

宫中后妃颇有崇佛之人,宫中也因此建有佛寺。先帝去世后,无所出的妃嫔皆迁居宫外佛寺为尼,唯有先帝昭媛王氏,皇帝念其出身名家,且伴先帝日久,又一向尽心侍奉,特遵奉为太妃,准其留居宫内。

王太妃入住之前,皇帝已命人扩建佛寺。太妃虽表示自己不愿过于奢华,皇帝却仍对其供养优厚,佛寺之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,所用之物也无不精巧,是个极舒适的所在。皇帝安排绮素与太妃同居,也向宫中人说明了皇帝的态度——他虽将李元沛废为庶人,但仍然不忘兄弟之义。太妃闻弦歌而知雅意,对绮素也颇多照顾。

绮素虽已失王妃名分,但因太后、太妃皆将其生产视为大事,是以分娩之时宫中仍然做足了准备,甚至连皇后也亲临太妃居处探视。

这次生产颇不顺利,绮素挣扎了一天一夜,胎儿却仍未诞临。皇后未曾育有子嗣,全无生产经验,见众人忙乱、太妃焦虑,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,向太妃交代一声后,便同侍婢们一起返回了自己殿阁。

皇后刚走出太妃居所,便见一人独立殿外,正是皇帝的身影。

皇后大奇,命众人留在原处,自己上前轻唤道:“至尊?”

皇帝回头见是皇后,淡淡地应了一声。皇后前行数步,与他并肩而立。

“朕唯一的兄弟被朕废为庶人,这是他唯一的血脉,朕却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他们母子平安。”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痛呼声,皇帝淡淡开口。

皇后语气激烈地回答道:“至尊并没有做错。庶人元沛图谋不轨,实乃罪有应得。至尊对他已仁至义尽,不必因此负疚。”

“罪有应得?”皇帝嘴角向上一扬,眼中却没有笑意,“世上之人,谁能说自己无罪?”

“至尊……”

皇帝摆摆手:“朕不过一时感慨,皇后不必说了。几位宰执还在等朕召见,朕先回去了。有任何消息,务必禀报,太后那边也须留心照应。”

皇后称是,在原地恭送皇帝远去。之后她遵照皇帝吩咐,不时地遣人打探了消息报与皇帝、太后。一直等到凌晨,终于从太妃宫中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。

绮素已经筋疲力尽,听到孩子的哭声之后还是挣扎着起身问道:“是男是女?”

产婆抱了孩子,笑容满面地上前:“恭喜娘子,是个小郎君。”

绮素身子一晃,却被身旁的太妃一把扶住。

“是个很漂亮的孩子,”太妃低声道,“不想抱抱他吗?”

绮素闭目许久,才伸出手。

太妃抱过孩子,放在她的臂弯之中。绮素低头看向孩子,他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,正安静地睡着。刚出生的孩子皱成一团,跟个肉球一样,能漂亮到哪里去?可绮素仍从他眉眼中看出了李元沛的影子。一想到李元沛,绮素忍不住心里一痛,落下泪来。

“我希望是个女儿。”她想起李元沛临去之前的话。可惜天不从人愿,竟偏偏是个男婴。若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女孩,皇帝必能容忍,男孩的命运就不是她所能预料的了。

“刚生产的人不能流泪,”太妃轻轻理着绮素的额发,“要落下病根的。”

绮素擦去眼泪,问太妃:“太后可有遣人过来?”

太妃点头:“染香已经来了,正在外面候着。”

“请她进来吧。”

太妃向侍女香雪点点头。香雪出去,不多时便领着染香入内。

染香跪在绮素身前,一脸喜极而泣的神色:“太后一直在佛室为娘子祈福,总算是佛祖庇佑,母子平安。”

绮素让染香靠近,对她说:“请你带走这个孩子,交给太后抚育。”

染香愣住:“娘子不想将孩子留在身边?”

“这是阿郎去黔州前交代的,”绮素道,“想必太后能够谅解。”

染香思索了一阵,料想太后也不会反对,遂答应下来。太妃立刻命人准备好孩子所需之物,好让染香一并带回太后殿中。一切备妥后,染香小心地抱着孩子走了。太妃送走她后,见绮素极是疲倦,便只让几个干练之人留下照料,好让产妇休息。

太妃亲自扶着绮素躺下,回头见四下都是可以信任之人,才小声问她:“为何要将孩子交给太后?”

“我是为先帝修行祈福之人,理应潜心向佛,怎适合抚育孩子?”绮素气若游丝地回答。

“这不是理由。”太妃微笑,“如今你的身份有些尴尬,未必能护得住这孩子。太后却不一样。太后终究是嫡母,皇帝总要敬着她,孩子在她那里能得到更好的庇护。我原就想建议你将孩子交给她,却担心你见怪,以为我是有意拆散你们母子,便不曾说。你自己能想通这一点,自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
绮素睁眼,目光在太妃脸上转了一转,见她神色真诚,不似作伪,便也不再否认。太妃说得没错,跟着无名无分的她,这孩子不会有任何将来;交给太后抚育,太后必会竭力保护孙儿的周全。绮素不知李元沛是否想到此处,但他的提议确实是目前最佳的选择。所以不管心里有多不舍,绮素仍然决定要把孩子送走,她想太后当能理解她这份苦心。

“这两天你也辛苦得狠了,好好休息吧,养好身子再做打算。”太妃耳语。

绮素点头。太妃吩咐众人好好照料绮素,自己也回去休息了。

如二人所料,太后果然接纳了这个孩子。常山王谋反一案的最后一点遗韵也终于完全了结,朝野再度归回平静,直到光耀五年的春天都相安无事。到李元沛的孩子将满四岁之时,朝中才发生了一件大事。

国朝大将丘立行在光耀三年奉命出征讨灭东夷,在花费了两年时间之后,他于这年的三月率军一举攻克夷都,令中原声威远播四海。

当初先帝崩逝,北狄欺中原新君初立,不免蠢蠢欲动,遣人游说东夷一起出兵中原。东夷俯临中原,早有南牧之志,因此与北狄一拍即合,遥相呼应,对中原不无压力。

皇帝与宰执商议之后,立即赐下大批财帛与北狄各部,并且答应来年还会赐下相同数量的财富;又挑动北狄内斗,终令北狄暂缓进兵。接着皇帝便命丘立行统兵讨伐东夷,以断绝狄人的助力。

东夷地处北方,东面临海,西接中原。此地冬季极为漫长,一入夏则进入雨季,要出兵征讨只能在春季速战速决。但中原腹心离东夷千里之遥,要做到这一点实为不易,故东夷虽然称不上强盛,中原要扫灭其国却也并非易事。因为这个缘故,丘立行领兵出征的前两年,只在春季发兵侵扰,主力并不出动。

朝中对丘立行的消极策略颇多不满,皇帝却并不理会,反而遣使入军,对丘立行好言抚慰,以示信任。光耀三年冬,丘立行遣使入朝,请皇帝于国朝滨海建造战船。文官们对丘立行这一年的无所作为早有不满,此时见他还要大造海船,虚耗国朝物力,更是嗤之以鼻,言官弹劾的奏本接连不断地送到了皇帝案头。

皇帝少年时便与丘立行有交,深知其为人,接到弹劾时虽有犹疑,最终却还是准其所奏,在滨海各州兴造船只。不但如此,皇帝还给予丘立行专断之权,并命东南各地对其全力配合,不得有违。

这番苦心并未白费,两年后,丘立行发兵二十万,从陆路挺进东夷,沿路以海上舰船运送粮草,同时骚扰沿海各城,封锁东夷出海之路。如此水陆并进,一路势如破竹,短短数月便攻克了东夷王都。

皇帝接报大悦,遣使犒赏丘立行,同时下诏东南各州给复一年。宫中自然也大肆庆贺了一番,太妃虽在修行之中,也得到皇帝大批的颁赐。

各式珍玩在佛殿中铺了一地,太妃只不过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,便让香雪请来绮素。

不多时绮素出现在门口。她并未剃度,却穿了一身缁衣,立在珍宝之间,显得极是突兀。

“绮素,”太妃素喜热闹,见她来了便兴致勃勃地开口,“你以前常在太后身边,见多识广,来看看,这都是些什么好东西?”

绮素竟是看也不看一眼,只垂目道:“妾潜心供奉佛祖,不知满目琳琅竟为何物。”

太妃顿觉扫兴,悻悻道:“罢了罢了,阿尼师请回。此处遍地俗物,不敢污了你的佛眼。”

殿中众人听得太妃揶揄,都忍俊不禁,唯有绮素面不改色,行礼后肃然退出。太妃自觉无趣,挥手斥退了其他人,只留了香雪在侧。

“香雪,”太妃抱怨道,“你说她是怎么回事?代太后祈福不过是个名头,她倒当真成了个尼姑了。”

“大概是为了小郎君吧?”香雪想了想道,“虽然娘子从来不提,但我看她常偷偷对着小郎君出生时穿过的衣服落泪。母子平素都见不到面,除了为他祈福,还能做什么?”

“也是,可怜天下父母心。”太妃叹气,“那孩子在太后殿中可好?”

“上次染香来说小郎君极是顽皮,活脱脱就是当年的……”香雪自知失言,停了片刻才道,“太后对他极是宠爱。”

“宠爱?”太妃不以为然,“废太子不就是因为太后宠爱太过,以致一事无成?”

香雪赔笑道:“太妃说得是。不过就照现在的情形看,若小郎君真长成那英明神武的人,反倒不是好事。”

太妃点头:“你说得也不无道理。只是她这样想孩子,连我看着都觉得可怜,但愿那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,别再生出什么变故……”

香雪点头,深表赞同。让一个母亲失去孩子乃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事,何况这孩子还是绮素的唯一?若是连这样一个稚子也容不下,老天也未免过于残忍。无论太妃还是香雪,都不敢想象那会对绮素造成多大的打击。

绮素没想到皇帝也会来佛堂。据她所知,皇帝并不相信佛祖鬼神。

这日她一如往常前去佛室诵经,一入佛室便见纱幕后有人影伫立。从身形来看,那人应为男子,头戴幞头,翅脚软软地垂于身后,黄衫白裤。她有些恍惚,除了衣色,这身影和李元沛几乎是一模一样。

她上前一步,轻呼了一声:“你……”她想说你怎么回来了,不想喉头哽咽,竟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那人听见响动,拂开纱幕,皇帝的面孔映入了绮素眼帘。

绮素一惊,匆忙下拜:“妾不知圣驾在此……”

“我是悄悄进来的,”皇帝温和地说道,“你起来吧。”

绮素应了声,默默起身。她暗自苦笑,她早该想到是谁,李元沛早在光耀三年就已去世,又怎会出现在这里?

皇帝道:“昨晚大宴群臣,便多喝了些酒。今日又和宰辅商议经略东夷之事,原本以为攻克夷都就天下太平,不想要处理的事反而更多。我越听越头疼,就想寻个清静的地方歇歇,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。”

“这里平时是没什么人。”绮素谨慎地回答。

两人一时无话。皇帝这些年与她并没什么接触,不免有些尴尬,目光无意间落到了案上的佛经之上。他随手拾起,翻开卷首,读出声来:“无上甚深微妙法,百千万劫难遭遇。我今见闻得受持,愿解如来真实义。”念罢,他嗤笑一声:“这世上真有如来吗?”

“若信其有,便有。”绮素一本正经地回答。

皇帝闻言,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绮素:“久闻娘子精通佛法,何如讲解一段以释我疑?”

绮素不便拒绝,便问:“不知至尊想听哪段?”

“不拘哪段,娘子只拣有趣的讲讲即可。”

绮素想了想,说:“那么妾便讲一段鹿王本生故事为至尊解乏吧?”

皇帝颔首,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几上。

绮素清了清嗓子,娓娓道来:“昔者菩萨身为九色鹿,其毛九种色,其角白如雪,常在恒水边饮食水草,常与一乌为知识……”

她声音清柔,极为动听。皇帝的神情似睡非睡,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。

绮素不敢看皇帝,两眼看着地上,专心地讲故事:“时水中有一溺人随流来下,或出或没,得着树木,仰头呼天:‘山神、树神、诸天龙神,何不愍伤于我?’鹿闻人声,即走往水边,语溺人言:‘汝莫恐怖。汝可骑我背、捉我角。我当相负出水。’既得着岸,鹿大疲极。溺人下地绕鹿三匝,向鹿叩头,乞为大家做奴,使令采取水草。鹿言:‘不用汝也,且各自去。欲报恩者莫道我在此。人贪我皮角,必来杀我。’于是溺人受教而去……”

皇帝初时随意地倚在几上,后来渐渐听得入神,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。

绮素浑若不觉,只是自顾自地讲下去:“……时乌在树头见王军来,疑当杀鹿,即呼鹿曰:‘且起,王来取汝。’鹿故熟卧不觉。乌便下树,踞其头上,啄其耳言:‘且起,王军至矣。’鹿方惊起,四向顾视,见王军众,无复走地,即趋王车前。时王军人引弓欲射之,鹿语王人:‘且莫杀我,我有大恩于王国。’王语鹿言:‘汝有何恩?’鹿言:‘我曾活王国中一人。’鹿即长跪,重问王言:‘谁道我在此耶?’王指:‘车边癞面人也。’鹿闻王言,眼中泪出不能自止:‘大王,此人前日溺深水中,随流来下,或出或没,得着树木,仰头呼天:‘山神、树神、诸天龙神,何不愍伤于我?’我于尔时不惜身命,自投水中负此人出。本要不相道。人无反复,不如负水中浮木。’王闻鹿言甚大惭愧,责数其民语言:‘汝受人重恩,云何反欲杀之?’”

她说到这里略作停顿,皇帝正听得有趣,不禁问道:“后来如何?”

绮素悠然续道:“大王即下令国中:‘自今已往若驱逐此鹿者,吾当诛其五族。’于是群鹿皆来依附,饮食水草不侵禾稼,风雨时节五谷丰熟,人无疾病灾害不生,其世太平运命化去。”

“妙哉!”皇帝抚掌,“治国之道,终须怀德,然仅有德行,不修律法,亦不可称治。佛陀之言,可信而不能尽信。”

绮素垂目:“国家大事,恕妾不敢置言。至尊若信有佛,则世间有佛;若不信,则世间无佛。”

“娘子是说,佛在人心?”皇帝微笑,“娘子一席话,如醍醐灌顶,使人茅塞顿开。”

“不敢。”

皇帝注意着绮素,发现她的侧影尤为动人,不觉有些出神。绮素被皇帝盯得心里直发毛,只得装作添香以回避他的目光。

这时内侍急奔而入,向皇帝行礼:“至尊。”

“何事?”

内侍看了绮素一眼,面有难色。

皇帝扬眉,呵斥道:“什么事不能明说,非得如此鬼祟?”

内侍只得道:“太后殿中出事了。”

绮素猛然回头,随即意识到自己唐突了,忙低下头去。

皇帝也是一怔:“怎么回事?”

内侍吞吞吐吐道:“太后殿中的小郎君不慎失足,跌入太液池中。”

绮素一声低呼。皇帝霍然起身,片刻后才问:“人可还平安?”

内侍面有难色。

皇帝大为光火,上前拽住内侍衣领,喝道:“说!”

内侍哭丧着脸道:“听说救上来时就已经没气了……”

绮素闻言,如雷轰顶,向门外冲去,但只走得两步就双腿一软,跌坐在地上。

皇帝欲前往太后殿,临出门前,回望了绮素一眼,见她浑身颤抖地瘫坐地上。皇帝轻叹一声,走回到她身边:“娘子可要同往?”

绮素看向皇帝,眼神却又不似在看他。好半天后她才听懂皇帝在说什么,挣扎着想要起身,却怎么也站不起来。皇帝见状,伸手搀着她起身,向太后宫中走去。走到半途,皇帝见她一直垂着头,便有些担忧地停了脚步。若不是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,皇帝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已失去了知觉。

绮素低吟一声,抬起头来。她脸上的两行泪水不断滴落,观者无不痛心。

“你还能支持吗?”皇帝亦有些不忍。

“妾没事!”绮素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,低声答道,“不敢劳动至尊。”

即使事出突然,她也明白,两人若是这样出现,宫中必会流言大起。

皇帝犹豫了一下,慢慢松开了手。失去皇帝支撑的绮素微微晃了一下,皇帝又欲伸手,却终是没有再扶她。绮素稳了稳心神,后退数步,示意皇帝先行。皇帝看了她一眼,指了一个宫女去搀扶她,才继续向前走去,且一路都刻意放缓了脚步,以便绮素能跟上。

一行人刚到太后殿前,便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。入得殿内,皇后先迎了上来。

皇帝皱眉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“太后抱着那孩子尸身,任谁也不能靠近。”皇后忧心忡忡地回答。

仿佛为了证实皇后的话,内室果然传出太后激烈的言辞:“不许靠近!你们谁也不许靠近这个孩子!你们害死了我儿子,现在连我的孙子也不放过!我绝不会让你们再害死他!”

“这……”皇帝也大费踌躇。不是不能用强,但这事若传出去,始终会有损皇室体面。

“让我去吧,太后或许会听我的。”一个女声自皇帝的身后响起。

帝后回头,见绮素正立于他们身后。皇后微微诧异,随即想到出事之人乃是绮素的儿子,她赶过来也是情理中事。皇后便转目看向皇帝,请他示下。

皇帝见绮素面上犹有泪痕,全靠宫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,不忍道:“朕和皇后会想办法。”

绮素摇头:“太后疼爱那孩子,怕是听不进别人的话。”

皇帝迟疑片刻,太后现在状似癫狂,恐怕也只有身为孩子母亲的绮素能劝住太后了,他只得点头。

绮素得皇帝首肯,向身旁的宫女吩咐了几句。那宫女看了皇帝一眼,见皇帝颔首,遂匆匆离去,不多时便捧着一套孩童的衣物返回。绮素双手接过,向内室走去。

“娘子,”皇帝忽然叫住她,“若是太后不肯听劝,娘子亦不必勉强。”

绮素低头,轻轻应了一声,便从宫人们让出的道路进入了内室。

太后正在室中抱着一个孩童痛哭不止。她花白的头发披散,衣衫不整,毫无平素的雍容。听得响动,她警觉地抬头:“谁?”

“母亲,”绮素柔声道,“是我。”

“绮素?”太后失声,“是你吗?”

“是我。”绮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。

“绮素,我对不住你!”太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绮素从来没见太后号啕大哭的样子,在她印象里,太后从来都是端雅从容的。太后一边哭一边不住地说:“我没照顾好这孩子!我没看住他!我应该看紧他!我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!”

绮素转视太后怀中的孩子。那孩子脸色青白,但是神态安详,眉眼似极了他的父亲。三年了,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,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!她只觉胸中有巨痛袭来,却不得不强忍下喷薄欲出的泪水。她轻抚太后脊背,哑声说道:“这孩子跟咱们没有缘分……”

“不,不是这样的!”太后老泪纵横,“这孩子虽然淘气,但是从不会往危险的地方去。他,他实在是……”

“母亲!”绮素低声喝止。

她神色严峻,太后也不由得噤声。

见太后安静下来,绮素放缓了语气:“把孩子给我吧。”

太后不肯,绮素柔声道:“他已经不在了,母亲就让他安静地走吧。”

“不!”太后泪如雨下,“这是我的孙儿,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他!”

绮素见太后情状,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度落下:“母亲,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所生,难道我不爱他?”她将手中的小衣示于太后:“这套衣裳是我为他做的,本想等他生日时再送来,没想到……母亲让我为他穿上,送他走完最后一程吧……”

太后看看怀里的孙儿,又看看绮素手中的衣服。衣服的样式普通,但针脚细密,上面绣满寓含吉祥的纹饰。这衣服必是花了绮素许多心思才做成的,这孩子生前却连穿上一回的福气也没有……太后大恸,终于将孩子放在了绮素的怀中。

绮素抱着孩子冰凉的尸身,看着他俊秀的面容,想起三年前她抱在怀中的温暖肉团,只觉心如刀绞。她将孩子轻轻地放于床榻之上,温柔地替他换上新衣。她花了数月时光为他裁制的衣服,却成了他入殓的衣装。她一边换一边流泪,更换这几件衣服,竟花了许多时间。

太后早已不忍再看,背过身子去泣不成声。

绮素换好衣服,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一会儿,仿佛要将孩子的面容刻在心里。之后,她决然地抱起孩子走了出去。见她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门口,皇帝快步迎了上来,扶住了她,接着有宫人上前接过了孩子。

“太后……没事了……”她吐出这句话,便带着惨淡的微笑失去了知觉。

自孙子夭亡,太后便一病不起,宫人们呈上的汤药一概被她推开。皇后颇为此事忧心:太后终是皇帝的嫡母,若她有个三长两短,岂不损了皇帝的仁孝之名?兹事体大,她不敢擅自做主,便亲自来请皇帝示下。

皇帝听皇后说完太后病情,放下书卷沉思片刻,向皇后道:“现在太后怕是只听韩娘子劝,我看不若先让她去侍奉太后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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