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琐 窗 寒(1/4)

琵琶弦动,在弹奏者的轻拢慢捻之下声若流泉。

顾美人跪坐在绣屏之前,横抱琵琶,低眉弹拨。顾美人的容貌本就出众,演奏琵琶时的风姿更是优美。她螓首微垂,仪态端雅,恍惚看去如在画中。可惜皇帝却并没有看她,反而闭目坐于榻上,随着乐声,以掌击案相和。

顾美人的一手琵琶精妙无比,向居宫中之冠,不过这日她虽在弹着琵琶,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,不时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色。纵是她技艺精绝,如此心不在焉也难免会出错。曲至一半,她手上拨子一滑,乐曲中一个刺耳的音陡然出现,破坏了原本优美的曲调。

皇帝虽对音律称不上精通,但顾美人的琵琶他已听过多次,立刻觉出了不对。他眉头微蹙,睁眼向她瞧去。顾美人素来畏惧皇帝,被他一看,指间便越发滞涩,原本悦耳的琵琶声越发凌乱起来。

顾美人面带惊慌,放下琵琶伏身道:“妾失礼了。”

“不妨事,”皇帝温和地说道,“以你的技艺,原不该在此处出错。可是有心事?”

“妾……并无心事,”顾美人移开了目光,“只是今日早起有些头疼,故才精力不济。”

“你身体不适,朕还勉强你奏乐,倒是朕的不是了。”皇帝微微一笑。

顾美人不料皇帝会如此体贴,伏身道:“妾……惶恐……”

皇帝见她神色慌张,身子隐隐发抖,只道她当真病了,便柔声说道:“既然不舒服,就好好地歇着吧,朕改日再来看你。”

顾美人伏身恭送:“妾谢至尊体恤。”

皇帝一笑,起身离去。

送走皇帝,顾美人便命宫人们守于室外,不得入内相扰,再让心腹侍婢扮作自己卧于帐中。安排好了一切,又更换了衣装,她才罩上披风,悄悄地走出殿外。

为免旁人瞧见,她只拣僻静的小路走。却不料在穿过一处花径时,树上忽然传来唰的一声响动,似乎有人隐于树中。顾美人一惊,喝问道:“谁?”

只听一声轻笑,一人自树上跃下,落在了顾美人面前。顾美人本就有些紧张,看见这人从天而降,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,大气也不敢出一口。不过她反应也快,不多时便镇定下来,打量着来人,却发现是贤妃殿中那位小名长寿的皇子。

长寿一手拿了个果子,另一只手则托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。他啃了一口果子,对那叫声细弱的小猫说道:“臭东西,看你还敢不敢爬那么高!”他转过身,仿佛才看到顾美人一般,冲她一笑,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:“顾美人?”

长寿今年已经十一岁了,却还是幼童心性。宫中人皆知小宁王平素只好玩乐,其他事一概不理。顾美人也知道这宁王容易糊弄,便勉力镇定下来,拍着胸口道:“宁王在树上做什么?倒吓了我一跳。”

长寿举起手里的小猫,呵呵笑道:“瑶光养的这臭猫,我不过扯了一下它的尾巴,它就蹿到树上不下来,我只好上去捞它啰。”他打量着手里可怜巴巴的小猫,啧啧地咂嘴:“主人那么嚣张,养的猫却一点出息也没有。”

兰陵公主已经五岁了,她仗着皇帝与贤妃宠爱,时常使性子欺负两位兄长。莲生奴随和,总是让着妹妹,两人一直相安无事;长寿却不肯让人,虽然不敢明着还手,也总会在事后找机会报复。兄妹两人常常闹得不可开交,连顾美人也曾见过他们吵架。

此时的顾美人却管不了他们兄妹之间的矛盾,她心里一紧:“兰陵公主她……”

宁王好打发,兰陵公主却很机灵,且小孩子口无遮拦,若她也在这儿,自己日后怕是有些麻烦。

长寿听她提到妹妹,神色紧张地冲她嘘了一声,看了看四周道:“你可千万别告诉瑶光啊,要是她知道我趁她不在时欺负她的猫,准跟我没完。”

得知兰陵公主不在附近,顾美人这才松了口气,微笑着说道:“宁王放心,我一定不告诉别人。”

长寿大乐,向她一拱手:“多谢多谢,那我先回去了。”

顾美人一直目送着他走远,又确定再无其他人了,才又继续前行,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清冷宫室。她机警地看了看四周,确定无人后才闪身入内。

她方一进门,便被人拦腰抱住,男子炽热的气息拂在她的颈间,让她一阵脸红心跳。

“你总算来了。”那人说道。

顾美人双目含情,以手轻抚他的额头,柔声说道:“不管有什么阻碍,只要是你,我总是会来的。”

男人已急切地向她吻了下来。

顾美人微微挣扎:“门……门还没关……”

男子不作理会,抱着她向前一抵,那两扇门便紧紧地合上了。顾美人闭目,浓密的睫毛在爱人的拥吻下微微颤动着。长吻之后,她搂住男人的脖子,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
男子看向他怀中瘫软无力的顾美人,呼吸越来越急,索性将她拦腰抱起,向内室的卧榻走去……

鸟雀轻盈地落于枝上,用一对细弱的双爪刨着树枝,不时欢快地跳动着。忽然有人推窗,小鸟一惊,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半空,发出清脆的鸣叫声。

“能……把窗关上吗?”顾美人羞涩地用绣被掩住自己白皙的小腿。

“这里又没人来……”窗前的男子含笑转头,“再说,我想好好地看看你……”

这男子的眉眼与皇帝略微相似,脸形却更柔和一些,正是当今的太子李崇讯。

顾美人本已披上了衣服,正在绾发,闻言大羞,举袖虚掩其面,一头如瀑的青丝便散落在了榻上。

李崇讯微笑,上前将她揽于怀中:“若能与你日日相伴,该有多好?”

顾美人轻轻一颤,反手抚摸着他的脸庞:“能这样与你见面,我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
李崇讯的手覆上她的小手:“你放心,总有一天,我们可以长相厮守……”

顾美人仰头看着他:“我是你父亲的嫔妃,怎能与你厮守?”

“贤妃不也是父亲的弟妇吗?”李崇讯微笑着拂过她的长发,“父亲能做到的事,我为何不能?”

顾美人叹息一声,靠在他的肩头:“我才疏德浅,不敢与贤妃相比。”

“在我眼里,什么样的女人也比不上你。”李崇讯在她耳畔低语,“前几天崇设来找我,让我尽快想办法建立起太子的势力,我答应他了。”

顾美人一愣:“你以前不是不想涉入纷争吗?”

李崇讯挑起她的一缕秀发,在指中缠绕:“我的确不喜与人争斗。可这几天我总在想,我已经坐在这位子上了,就不可能置身事外。即便为了自保,我也该有所行动。而且,现在我又有了新的理由。”

“什么理由?”

“你!我只有成了皇帝,才有可能和你在一起。否则一个闲散的宗室,有何能力染指先帝的妃嫔?将来的新君也必不会允许这样的荒唐事发生。可若我为天下至尊,就没有人敢说什么。所以,为了你,为了我们的将来,我想争上一争。我若继承大统,就能与你天长地久。”

顾美人的眸中浮起一层轻薄的雾气:“天长地久……”

李崇讯握住她的手,恳切地说道:“那天不会太远,你信我……”

顾美人抱紧了他:“我信你,一直都信。”

两人相拥,一室旖旎。

不知何时,那只被惊走的小鸟收拢了翅膀,轻巧地落在了窗棂上,好奇地向内张望着。窗内,两具年轻的躯体再度交缠,起起落落的呼吸声里混杂着恋人间的低语呢喃……

日暮时分,李崇讯才与顾美人分别,返回了东宫少阳院。他一入内便见太子妃萧氏在宫人们簇拥下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来,急切地问道:“殿下这半日哪里去了?”

李崇讯方与顾美人幽会归来,见萧氏露出这样的神色,以为她有所察觉,慌乱地支吾道:“与教坊乐工讨教琴曲……”

萧氏鼻间隐约闻到他身上的一股淡香,微微皱眉,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说辞。不过她此时也顾不上追问,急向身后的宫女吩咐道:“服侍殿下更衣!”

“这,这是何故?”李崇讯吃了一惊。

萧氏转向李崇讯,双手拢于袖中,肃容说道:“会宁殿传讯,太后病危。”

虽然太后并非皇帝生母,但皇帝却一直对太后孝敬有加,绝不许子女们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。太子既为长孙,又是储君,于情于理都应为孝义表率,更该于第一时间赶去。皇帝已命人来催过数次,宫中却遍寻不着太子的踪影,少阳院上下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。

李崇讯自然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,忙随着婢女入内更衣,然后又与太子妃一起急匆匆地向太后的寝殿赶去。

到了殿前,李崇讯便发现其他兄弟姐妹皆已到场,就连最小的瑶光也由乳母抱着,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,不免有些惭愧。

皇帝正在偏殿听太医署的人细说太后的病情,并未看见太子到来。绮素立于皇帝身后,先注意到了太子夫妇。她见二人在外面徘徊,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。她侧头看皇帝,见他正专心听医正说话,便悄然退至外间,向太子夫妇二人摆了摆手,然后指了指长寿旁边的位置。

李崇讯得她提点,登时醒悟,向她礼貌地一笑,默默地跪坐在长寿身旁。太子妃则和后宫女眷待在一处。

长寿原本垂着头,见李崇讯忽地到了自己身旁,不免抬头看了他一眼。李崇讯素知太后与长寿的感情深厚,看他眼圈红红的,便对他温和地一笑。

长寿原本和李崇讯很亲近,但这两年他和康王关系恶劣,渐渐地也就不大跟其他兄弟往来了。见太子对自己笑,长寿也咧了咧嘴,勉强回了长兄一个笑容后,接着想心事。

绮素见几兄弟都很安静,放下心来,走回到皇帝身旁。

太后已卧病多年,这两年更是江河日下,如今已近油尽灯枯之时。太医署的医官们都连连摇头,表示无能为力,绮素返回时正听到医官下此判语。她心里虽早有准备,却仍止不住悲痛。入宫数十年,太后一直对她极为爱护,说是亲如母女也不为过。如今,连这个慈爱的老人也要离开自己了……

皇帝听了医官们的话,也是眉头深锁,又听见背后低低的一声抽泣,他回过头来,果然见绮素在身后抹眼泪。皇帝深知绮素与太后的感情,他叹了口气,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,以示安抚。转眸间瞥见外面跪着的太子,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,呵斥道:“祖母有疾,你不曾侍奉在侧也就罢了,如今太后病危,你竟也姗姗来迟,像什么样子?”

李崇讯一向畏惧父亲的威严,此时心内羞愧,更不敢分辩,只唯唯诺诺地应着。

皇帝见状,越发厌烦。太子如此怯弱的性子,将来怎堪为君?倒是绮素忙擦干眼泪替李崇讯解围:“太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,见至尊和医官们说话,才没进来打扰。至尊可别错怪了他。”

李崇讯暗暗向绮素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。

皇帝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,可绮素替太子遮掩,他便也不去戳穿。且眼前又有众人在场,让太子颜面扫地总归不是好事。故皇帝虽仍严厉地盯着太子,却很快放缓了口气:“既然贤妃这么说,朕就不追究了。不过身为太子,一言一行皆受人关注,太子也该好好想想,如何为天下孝义的典范。”

李崇讯连忙答应了。

皇帝便不再看他,转向绮素道:“朕还得去紫宸殿与几位宰辅商议国事……”

“国事要紧。妾守在这里,陛下放心去吧。”绮素体贴地回答道。

皇帝温和地看着她:“你这几天衣不解带地照顾太后,想必也累了。凡事不要亲历亲为,差人做就是。”说到这里,他似是想起了什么,转头看了太子及他身后的太子妃一眼,淡淡地吩咐道:“太子和太子妃留下,听候贤妃差遣。”

跪坐在下的康王听见皇帝的命令,向贤妃投去了愤怒的目光。她不过是一嫔妃,竟让太子随她差遣?她有何德何能?可有皇帝在场,他不敢当面质疑,只是低头哼了一声。别人倒还罢了,偏长寿听见了他这一声哼,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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