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东 风 寒(1/5)

皇帝在德妃临终前答应立纪王为储,却并没有立即下诏。

德妃过世时在场之人不少,消息不免走漏,纪王是未来太子这件事在宫内已不是秘密。然而皇帝却迟迟不令人拟诏,亦未让人准备册立太子所需的种种仪式,不免又让人疑惑。皇帝的此番拖延,莫不是又改了主意?

迟疑之际,程谨上了一篇奏疏,言辞激烈地抨击了此事,称储君乃国之公器,岂能因德妃求恳就拿来做人情?

自从贤妃所出的皇子拜了程谨为师,无论他的立场如何,众人都有意无意地视他为贤妃一党。而他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站出来,自然更坐实了他依附贤妃的事实。宋遥则一直被认为是纪王派系,程谨发难,宋遥自然要力陈纪王年长又有德行,实为最佳储君之选。

程谨性子直,与宋遥当庭激辩,激怒之下口不择言,直指纪王懦弱无用,宋遥支持如此优柔之人,莫不是为了日后要独揽大权?

听了这番言语,宋遥尚未如何,皇帝却是勃然大怒,当即斥退了程谨。不多时便有诏旨下来,罢去了程谨的宰相之职。

皇帝如此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程谨,引得朝中一片哗然。

众所周知,程谨虽在宰臣中资历最轻,却向来极受信用。他此番进言虽有过激之处,却也不无道理。皇帝此前也从未因直言进谏而贬斥过大臣。不过人们又随即想到,贤妃已有二子,且地位甚高,若皇帝决意立纪王为太子,必然要抑制贤妃一系,如此对待程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。

诏旨一下,以宋遥为首的一班臣子暗自松了口气。皇帝打击程谨,说明他还是倾向于纪王的。不过旨意下来时,宋遥看着面色灰败的程谨,多少有些不忍。别人或许不知,宋遥却是很了解程谨,他这两年虽与贤妃走得近些,但为政时并无多少偏向。这次的事,程谨不过是刚巧触了霉头,顶多算是不识时务罢了。

他叹息了一声,欲上前安慰程谨:“慎之……”

程谨看他的目光却很冷淡,让宋遥安慰的话堵在了喉咙里。程谨显然不想和宋遥多谈,草草地拱了拱手:“阁老位高权重,程某不敢高攀,失陪!”

程谨愤然离开,宋遥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程谨追回,身后却有中书舍人恭敬的声音传来:“令公,这几道诏令已经拟好,请过目。”

宋遥无奈,只得耐着性子看了一遍,并提笔签了自己的名姓,又吩咐道:“若是门下复审无误,就抄录存档,然后颁行吧。”

“是。”中书舍人躬身而退。

中书舍人走后,宋遥再次回望程谨消失的方向。程谨一向心高气傲,此番被罢相,怕是会与自己疏远了。程谨担任宁王老师时起,宋遥对这种局面已有所预料,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,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

程谨虽然被罢相,却还是中书侍郎,按理仍应在中书省办公。只是宋遥现出任中书令,他若去了中书省,难免仍要碰面。程谨实在不愿见宋遥,便一连数日称病在家。

这日晨起,春雨如丝,绵绵密密地将庭中楼阁罩在了朦胧云烟之中。这种天气,一般不会有人登门拜访,何况程谨刚刚被罢相,朝中人都避之不及。往日程府车水马龙,一旦安静下来,倒让人不太适应了。

程谨闲极无聊,便穿了蓑衣,心不在焉地坐在池边垂钓。忽听前庭一阵喧哗,不多时就见琴女匆匆走来道:“宫里来人了。”

程谨暗暗诧异,随琴女到得前庭,见一年轻内官双手拢袖立于门前。程谨更是不解:“你是……”

内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,回道:“奴婢王顺恩,乃贤妃身边侍人。程侍郎近来卧病,贤妃担心侍郎病体,特命奴婢前来探望。”

程谨一边揖手请他入内,一边说道:“有劳贤妃挂念,些些小病,不足为念。只是……耽误了宁王课业,程某实在惭愧,贤妃不如另请高明。”

自己乃失意之人,贤妃未必还瞧得上,还是自己开口辞了,省得以后大家尴尬。

王顺恩笑了:“出宫前贤妃便说侍郎必会有此言,已事先交代了奴婢说: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师父有病,小宁王未来侍疾已属失礼,老师不过才病了几天就要换人,又与欺师灭祖何异?贤妃说了,宁王不会再拜第二个老师,也请侍郎好好休养,早日康复,重为宁王授课。”

程谨听了百感交集,贤妃为人果然厚道。他不由得为自己连日消沉愧疚不已,忙道:“是!请转告贤妃,程某一定尽快销假。”

王顺恩再次微笑:“如此再好不过。这几日宁王虽未得侍郎授课,贤妃却仍督促宁王习字,这次也吩咐奴婢将宁王的习作带来。若侍郎方便,还请指点一二。”

王顺恩说罢,从袖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,双手捧与程谨。程谨接了,翻看一遍,提笔将他认为写得不错的字圈了出来。圈到最后两页时,他却不由得一愣:“中官,这是……”

王顺恩上前看了一眼,一拍脑袋:“奴婢糊涂了,竟忘了这件事。”他赔笑道:“贤妃偶然听宁王提起侍郎曾求购韩侍郎字迹,特意命奴婢将这两篇诗文和宁王的习作一起送来。贤妃说韩侍郎所作诗稿、字画在流放途中散失了大半,她手上只余下韩侍郎在振州所遗留的诗文数篇,便从中选取两篇赠予侍郎,还望侍郎不要嫌弃。”

程谨连称不敢:“此乃贤妃留念之物,太过珍贵,某不敢受。”

韩朗当年在西京时诗作、字画受人追捧,一时京中纸贵;前几年皇帝又曾下令刊行他的诗集并亲自为之作序,这之后他的作品更是难求,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。

王顺恩微笑道:“贤妃说:‘宦海沉浮,难免起落。侍郎有治国之才,必有再处囊中之日,不可因一时失意而一蹶不振。亡父当年最欣赏有气节之人,若他在世,与侍郎必成莫逆。妾不能承家父之愿,唯赠诗稿以壮侍郎之志,请不必推辞。’”

程谨叹息:“程某常慕韩侍郎风骨,岂敢与之比肩?不过贤妃苦心,某知之矣。请贤妃放心,程某明白该怎么做了。”

“侍郎明白就好。时候不早,奴婢须回宫向贤妃复命了。”

程谨送走王顺恩,不由得感慨。罢相以来,贤妃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向他表示善意的人。她虽是女流,倒比许多男人更有情义。而他当年风光时前来巴结的人,现在却都不知去往了何处,果然是患难见真情。程谨抚摸着手上的韩朗诗作,轻轻一叹。

王顺恩却不知程谨这些心思,回到内宫,他便径往淑香殿。绮素正与杜宫正对弈,见他回来,神色平静地问道:“程侍郎怎么说?”

王顺恩行了礼,将他和程谨见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道来。绮素听完了点点头,向他说道:“知道了,你下去吧。”

王顺恩再拜而退。

杜宫正拈着琉璃棋子,笑着向绮素道:“怎么?你还在拉拢程谨?”

“程谨有才,陛下也不昏庸,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。现在他官场失意,正是收服的最好时机。照我看,这番起落也可磨磨他的性子,对他未尝不是好事。”绮素头也不抬地说道。

“这话倒是不错,”杜宫正收敛了笑容,“只是斥退程谨,是不是意味着陛下已有了决断?”

绮素执棋的手微微一滞:“陛下的心思向来很深,我也说不准。不过从目前的形势来看,纪王的可能性很高。”

杜宫正又落下一子,才道:“纪王若被立为太子,局势可就复杂了。”

绮素嗯了一声。

杜宫正面有忧色:“德妃娘家鲜有人在朝中为官,纪王的根基并不牢固。可德妃临死前一搏,为纪王赢到了皇帝的承诺。他有了太子名分,你以后就被动了。”

“可当时那情形我又能说什么?”绮素苦笑道,“且不说是她的临终请求,太妃和宋遥又为她说话,分量之重,便是陛下也不得不三思。即便她没有行动,陛下也到了该考虑立储的年纪了。目前,纪王可说是唯一的人选……”

杜宫正捏着棋子,没有说话。除了纪王与康王,皇帝其他三子皆在幼年,既非嫡长,也看不出将来的品性,立为太子自然难以服众;康王的性子刁钻,不比纪王宽厚,将来只怕容不下那几个弟弟。这样一来,能立的就只有纪王了,且他又是长子,名正言顺。

两人又各走了一手,杜宫正才问道:“那你是怎么想的?”

绮素低头半晌,才低声说道:“德妃去世前曾想向我托孤……”

“你……”杜宫正的眉心一跳,“你可答应了?”

绮素摇头:“我把话题岔开了。”

杜宫正道:“你若是答应了,她安了心,也许就不会再四下活动,现在的局面有所不同也说不定。”

“我并不这样看。朝臣们请立太子已非一两日之事,陛下年将不惑,立储一事已不能再拖,不管我答不答应德妃,最后大约都会是这个结果。而德妃……”绮素顿了顿才道,“当年她是宫中第一个向我表示善意的人,我不想欺瞒于她。将来我必会和她的孩子为敌,所以,没有必要给她虚假的希望。”

杜宫正闻言放下棋子,双手合于膝前,郑重地说道:“你可知道,若你安分守己,以纪王的个性,应当不会动你们母子;可你若起了夺嫡之心,事关权位,纪王便是再仁厚,怕也容不得你了。”

相较于杜宫正的严肃,绮素看起来依然平静。她拈着棋子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我明白,一旦选了这条路,就再不能回头了。这些年我苦心经营为的什么,宫师不会不知。若是不搏上一搏,我又如何甘心?”

她伸手,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盘上局面顿时一变,杜宫正看清盘面后不由得一怔。绮素微笑道:“宫师,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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