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太 平 年(2/2)

绮素送走少年,也松了口气,拿出早前未做完的针线活做了起来。这一做便到了掌灯时分,她刚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衣带,皇后殿中便有两个宫女过来请绮素去皇后处。

两宫女将绮素引到皇后的佛室前。绮素暗暗奇怪:现在并不是皇后日常礼佛的时间,怎么皇后还在佛室?

染香正守在门口,见了绮素,她满面笑容地上前施礼:“小娘子。”

绮素连忙还了礼,问道:“中宫现在还在诵经?”

染香遣退了两个宫女,拉着绮素走出几步道:“晋王奉诏回京的事,小娘子总该知道吧?”

绮素点头。皇后这几日的心神不宁想来正是为此。皇后与皇帝少年结缡,一路患难与共,她的地位可说稳如磐石。这些年唯一一个曾让她有所忌惮的人,便是已故去的淑妃,也就是晋王的生母。绮素曾怀疑过,晋王十二岁就出居北府,除了狄人为患,是否也有皇后的意志在内。

染香继续道:“晋王两日前抵京,今日特地来拜见中宫。”

“晋王?”绮素心内一动,“除了晋王,中宫可还召见过其他人?”

染香摇头:“中宫见过晋王后便一直待在佛室,不曾见过他人。”

绮素恍然,那少年竟是晋王?她略一沉吟,问道:“可是晋王说了什么话让中宫不悦?”

“晋王执礼甚恭,并没说什么失礼的话,”染香轻声道,“不过中宫今日反常,倒还真是晋王的缘故。”

“这是怎么说?”

染香环顾,见四下无人,才轻声将晋王入见中宫的情形说与绮素知道。

虽说晋王与皇后并无血缘,但皇后到底是其名义上的母亲,晋王返京,于情于理都应来拜见;而皇后身为嫡母,也须表现出慈母应有的风范,以免落人话柄。是以,皇后与晋王见面时,倒还称得上母慈子孝。

晋王行过大礼,皇后便连忙让他起身,又是赐座,又让人摆上酥乳、杂果等物招待。二人久未见面,总要叙上几句。皇后不免问起了晋王在北府的生活,晋王便讲了些北府异于西京的风物、习俗,间或也提到了塞北的风光。

“这么说,你去过塞外?”皇后饶有兴味地问道。

“随郑公出征时去过。”

皇后听了,不觉轻叹:“小小年纪出居北府,还要随军出征,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。”

“为国尽忠是臣的本分。”晋王微微一笑,“这次回京,臣带了一些北府特产之物,请殿下笑纳。”

“费心了。”

晋王微微迟疑,又道:“除了北府土产,臣还带了一件东西……”

“哦?是什么?”

晋王吞吞吐吐道:“回京前,臣差人去石河请回了故皇太孙的骸骨……”

“什么?”皇后面色大变,“你……你做了什么?”

皇后声音颤抖,也不知是惊是怒。

晋王拜在皇后面前,低声道:“殿下容禀:当年皇兄随上皇出征,不幸身亡。因战事正紧,上皇就地安葬了皇兄。臣感怀皇兄,两年前曾遣人赴西戎祭拜。从人扫祭归来,说皇兄之墓无人料理,日渐荒芜,难以寻觅。臣想皇兄为国捐躯,身后却如此凄凉,岂能忍心?臣派人日夜搜寻,终于找到皇兄埋骨之处,遣人重新修葺。可西戎终非皇兄故乡,所以臣擅作主张,返京前让人起出皇兄遗骸,运回京都故土……”

晋王陈情之际,皇后已从震惊中平复下来。她沉默良久,最后摇摇头,凄楚地说道:“这……罢了……”

晋王低下头:“臣长居北府,无人教诲,任性妄为之处,还请殿下责罚。”

“不,你没做错。”皇后惨淡一笑,“至尊即位之初,我就想过迁葬之事。但一来西戎相隔千里,运送不易;二来朝中事务千头万绪,我不忍给至尊再添忧烦;三来虑及上皇,怕勾起他的伤心旧事,这件事就一直拖了下来。你请回遗骨,倒是了我一桩心事,劳你费心了。”

她说着,禁不住悲从中来,慌忙背过身去,好一会儿才转回来,起身亲自扶起晋王:“起来吧。”

皇后泛红的眼圈没能逃过晋王的眼睛,他垂着头说道:“淑妃早逝,臣视殿下如同生身母亲,只是臣自知身份,未敢亲近,只愿能为殿下效绵薄之力……”

皇后一边领他归座,一边说道:“这些年我未尽母职,对你实有亏欠。”

“不,臣在北府,常思慕殿下慈恩……”

皇后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,才温和道:“既视我如母,又何须如此生疏?”

晋王沉默片刻,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:“母亲。”

皇后见他微微颤抖,终于心软。她因淑妃之故,对这庶子始终有些成见。这次晋王回京,她虽未对皇帝的决定说什么,心里却颇有微词。然而晋王替她带回了长子遗骨,让她既愧且怜,这些年的芥蒂便消了七八分。何况晋王一脸孺慕之情,她也是做母亲的人,又如何能硬得起心肠,拒他于千里之外?

良久,皇后才又开言道:“迁葬之事,可以托付于你吗?”

晋王一揖:“自当尽力。”

之后母子二人又闲话数句,晋王见皇后神色疲惫,便不再久留,随即拜别了皇后。

“中宫送走晋王之后,就一直待在佛室。”染香说完皇后与晋王见面的场景后又补充道,“我担心中宫过于忧闷,又想到中宫向来亲近小娘子,所以冒昧请了小娘子过来。”

绮素点头:“我明白。若有我能做的事,请阿姊一定吩咐。”

得到绮素首肯,染香才入了佛室,片刻后出来说道:“中宫请小娘子进去。”

绮素进入佛室,见室内一树铜灯,烛火跳动之下,皇后跪在佛前的身影也随之摇摆不定。

“是绮素吗?”皇后并未回头。

“是。”绮素走近皇后,在她身侧跪下。

“你都听说了?”皇后转过身,绮素看清了她脸上的泪痕。

绮素略微踌躇,轻声道:“晋王请回遗骨是好事,母亲应高兴才是。”

“是啊,”皇后喃喃道,“我该高兴……”

跪了许久的皇后有些支持不住,慢慢瘫软下来,绮素只得使出全身力气扶着她。

“那孩子……终于回来了……”皇后的呜咽声轻轻响起。

这句低语包含了一个母亲全部的思念,听在绮素耳里,更是无尽的凄苦悲凉。

因为这件事,绮素对晋王便多了几分关注。

晋王返京后,很快便获得了皇帝的重视。他到京未足一月,皇帝便命人传话,让他在京中多住一阵,不必急于返回北府。闲时皇帝也常召晋王入宫切磋文墨,听说父子俩甚是相得。

晋王相貌堂堂,才学过人,更兼其平易近人、体贴入微,不过出入几次宫禁,便得到了宫中人的一致赞誉。一向不太过问宫中事的杜氏也向绮素问起:“听闻宫中对晋王风评甚佳,小娘子可曾见过他?”

绮素一笑:“匆匆照过一面,除了觉得容貌与太子有几分相像,也说不上什么了解。”

杜氏闻言,轻声问道:“太子近来还好?”

“殿下……与平日无异……”绮素不想说李承沛的不是,便含糊其词。

杜氏何尝不明白绮素话中之意?她几次欲言又止,最终却只是叹息一声。绮素知道她所叹为何,然杜氏毕竟是上皇身边的人,她不便透露更多的消息,只能保持缄默。

两人闲话数句后,绮素便辞别了杜氏,按原路返回皇后殿。路过太液池时,她远远地便望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迎风而立。走得近了,才发现那人正是前些时日遇上的少年。

少年依旧是常服打扮,他站在枫树下,正望着太液池想着心事。感到有人靠近,少年回过头,见是绮素,便展颜一笑:“小娘子。”

绮素上前一礼,轻唤了一声:“晋王万福。”

少年坦然受了她的礼,继而笑道:“上次幸得小娘子相助,我才不致失礼于中宫。”

“若不是因为奴,大王也不会那般狼狈。”

晋王笑笑,继续看着湖面不语。

绮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恰好看见承香殿的屋檐自花木中透出。她忽然了悟为何上次会在这里碰上晋王,便低声说:“承香殿如今并无人居住,大王若缅怀淑妃,去那里待上一阵也是无碍的。”

晋王却微微一笑:“不,我是在等你。”

秋风拂过,枯叶纷落,太液池里波光如鳞。

绮素对着微起涟漪的水面愣了好一会儿,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:“等我?”

晋王微笑着点头:“没错,等你。”他眼望清池,轻声道:“我想既然上次是在这里遇到你的,或许你还会来。我不便去皇后殿中找你,所以有时我会过来。”

绮素审视着晋王。他的容貌与太子颇为相像,只是他在北府多受风霜,肤色比太子略深,且长了一双细长的凤目,不若太子总是睁着一对天真的杏眼。

“小娘子?”晋王见绮素出神,不禁挑眉出声。

绮素慌忙收回目光,低首问道:“大王等我却是何故?”

晋王从袖中取出一支青色竹管,递到她眼前:“只想奉上薄礼一件,作为补衣的报答。”

绮素疑惑着接过。竹管光滑翠绿,上用白色丝绵封口,绮素猜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。

“打开看看。”晋王温和地说道。

绮素取下丝绵,见竹管内卷着两张有字的纸笺。她将纸笺取出展开,却是两篇诗稿,无论是内容还是字迹,她都不陌生。

晋王悠悠说道:“上次我在你房中看过你的习作,我想小娘子既习韩体,想必会对韩侍郎的诗文感兴趣。这两篇诗稿为我旧日所得,就赠予小娘子吧。”

“多谢大王费心。”绮素向晋王敛衽为礼。对她而言,这的确是珍贵的礼物。

“韩侍郎在京时,常与朝中大臣唱和,所遗诗作不少,谈不上费心。”晋王很自然地与绮素并肩而行,“不过韩侍郎被贬后,京中习此体者已寥寥无几,何以小娘子独好韩体?”

“因为……韩侍郎正是家父……”

晋王并不惊奇,只淡淡地哦了一声,又道:“时人都道韩体过于绮丽,其实不然。韩侍郎之书,外形清俊而内蕴风骨。常人习之,往往只知描摹其表,故而有此评价。我观小娘子所书,虽未拘于韩体俊雅之形,其中神韵却已颇得韩侍郎真味。”

“大王过奖,”绮素面色泛红,“奴只是随便写写……”

她正说着,忽然山石后传来一阵男女嬉笑之声。两人俱是一怔,皆未出声。

只听山石那边数声轻笑,然后男声响起:“哈哈,让我抓到了吧?”接着是娇嗔的女声:“殿下……”

那男声显然是太子李承沛。绮素与晋王对望一眼,有些尴尬地各自转开头。

那边太子却全无知觉,依然兴致勃勃地说道:“好玩,好玩!你这么机灵,不如我跟阿母说说,让你去东宫陪我玩吧。”

“奴婢哪里配去东宫?”女声娇滴滴地说道。

“我是太子,我说你配,你就配。”

绮素听到这里忍不住伸头,见太子和一名宫女正亲昵地并排坐在青石上。那宫女绮素认得,正是皇后殿中人,名叫小秋。

绮素一探头,立刻便被太子发现了,太子叫了一声:“素素!”

太子拉着小秋转到绮素这边,见晋王站在绮素身旁,不由得也是一怔:“阿兄?你怎么也在这儿?”

晋王并不直接回答,不慌不忙地向他行礼:“殿下。”

太子不以为意,高高兴兴地对绮素道:“你来得正好,上次你帮我做的花钿极好,再替我做两个吧。”

绮素看向太子身后的小秋,小秋的额心正贴着一枚精巧时新的大红梅花钿,那是前几天太子央她亲手做的。绮素垂下了眼帘,没有说话。

“素素?”太子对绮素的态度有些惊讶,“你怎么了?没事吧?”

“没事。”绮素低声回答,“太子要什么花样的?”

她语音微颤,连晋王闻声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,太子却没察觉绮素的异样,爽朗地笑道:“你爱做什么样做什么样吧。宫里谁不知道你手巧,你做的一定不难看。”

“是。”绮素低低地应了一声。

太子心情大好,对绮素道:“那我们先走了。”

他冲小秋一扬脸,小秋紧跟在他身后去了。

绮素和晋王目送着太子走远,待两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,晋王才轻叹一声,说:“他是太子。”

听到晋王说话,绮素有些吃惊地抬眼看他。

晋王的目光充满了怜悯,慢慢说道:“未来的天子不会只有一个女人。”

绮素涨红了脸,退开一步,肃然说道:“大王此言,奴不明白。”

晋王注视着她,许久之后拂着袖子一笑:“就算是我失言吧。”他看了看天色,继续说道:“时候不早了,我得出宫了。”

绮素一言不发,向他屈了屈膝。晋王深深看了她一眼,沿着小径去了。

这件事发生两天后,太子突然气冲冲地到了绮素房内。

绮素奇怪地问道:“殿下这是怎么了?”

太子不答,在案旁躺下。

绮素目光微转,试探着问道:“是因为我的花钿还未做好吗?这几日中宫欠安,我陪她的时间长了些,一直未得空。明日我就做好交给殿下,好吗?”

“不用做了。”太子闷声道。

绮素不解。

太子忽地翻身坐起,恨恨地道:“阿母把小秋调去当户婢了。”

从皇后的近身侍婢变为负责看守宫中门户的户婢,显然是极重的惩罚。

绮素在太子身边坐下:“可是她做了什么事,惹怒了中宫?”

太子哼一声:“没有。刚才阿母还把我叫去,又训了一通什么太子当以德行立身,不可沉迷女色的老话,好没劲。”

绮素明了,必是皇后发现了太子和小秋的私情,故而有此一举。这也怪不得中宫。以前晋王不在京中,无从比较,现在晋王回京,虽然时日尚短,却已得到“贤王”之誉。晋王声望与日俱隆,太子却依旧我行我素、顽劣不堪,怨不得中宫着急。

绮素婉转地劝慰太子:“中宫也是为了殿下,如今……”

“行了行了!”太子不耐烦地说道,“阿母说完了你又来说,烦不烦?”

绮素见他动怒,不敢再说,只能默然以对。

太子躺了回去。他翻来覆去,到底气恼难忍,复又坐起来向绮素抱怨道:“你说阿母这是什么意思?我堂堂一个太子,连一个宫女也要不过来?”

绮素垂目不语。

“阿母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和小秋玩?”太子稍稍冷静下来后,立刻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。

绮素心想,以太子这藏不住事的性子,皇后要是瞧不出来才奇怪呢。她虽是这样想,却只是摇摇头,表示不知。

“这就怪了,”太子喃喃道,“难道有人告密不成?”

绮素见太子的眼光瞧向自己,断然说道:“我没有告诉中宫。”

太子的隐秘心思被她说破,有些难堪地搔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素素你啊。”他自觉没趣,起身道:“太晚了,我,我回东宫了。”

绮素看着太子逃一样地出门,幽幽地叹息一声,也不知是为了太子,还是为了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