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望 海 潮(2/2)

绮素听宫人说起过,在太子李承沛之前,皇帝与皇后还曾有过一子。那时皇帝还在东宫,因是储君的嫡长子,所以不但东宫夫妇珍爱,尚在位的上皇也极重视,一出生便封其为皇太孙。

皇太孙名承沣,精于骑射,上皇以为其英武类己,总喜欢带在身边,连昭武二十三年第二次御驾征西也带了他同去。谁料石河一役上皇遇险,皇太孙为救祖父,竟然战死沙场。那年他不过十五岁。

这件事让当时的太子夫妇,也就是现今的帝后伤痛不已。时至今日,宫中都没有人敢在帝后面前提起他们早逝的长子。从那时起,皇后便开始吃斋茹素、念佛抄经,祈祝长子早登极乐。

绮素想起皇后每日抄写佛经时温柔又伤感的神情,以及她将抄录的经卷供奉佛前、低声诵读经文的虔诚。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此时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,绮素能体会她的悲痛,也明白了为何她会对太子如此溺爱。

立储以后,太子便按惯例迁往东宫少阳院。只因皇后不舍,太子仍有大半时间出入皇后殿中,绮素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太子李承沛。

太子是绮素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,大概也是最娇纵的孩子。振州汉人家的孩子,无论男女,一到八九岁便得帮着家里干活。男孩或下田耕地,或随父兄出海打鱼;女孩则要学习中馈和织补。便是京中舅舅的几个儿子,也是六岁开始,便要一边读书一边学习骑射;女儿们除了请女师教习闺仪,还要学习女红、香道。太子却不太一样。皇帝虽请了饱学之士为太子启蒙,可太子并不怎么把学业放在心上,整日里只与宫人们笑闹戏耍。

起初因为绮素分去了皇后的关爱,李承沛并不喜欢搭理她,每次一见绮素,他要么从鼻子里哼一声,要么完全无视。绮素不敢招惹身份尊贵的太子,总是恭恭敬敬地行礼,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,不敢多说一句话。

直到她入宫一年以后,李承沛才改变了对她的态度。

那是显德十年春三月,皇后将行亲蚕礼。亲蚕古礼仪式烦琐,除却要预备种种所需之物,还须提前五日斋戒。皇后心疼绮素年幼,不愿因此拘束她,特命她不必近前。

入宫以后,中宫便让人拨了一间小屋子给绮素独居。无事可做时,绮素便留在自己房内临习书法或是做点针线。皇后斋戒,她便将时间都花在了临帖上。这日她正写得专心,忽听吱呀一声,窗户洞开,从外面翻进一个人来。绮素一惊,仔细一看,才发现来的是太子。

李承沛的锦袍染满泥灰,脸上也不知从哪儿抹了几道黑印。绮素搁笔,正欲向他行礼,李承沛却急急地一摆手,小声道:“别动。”

他满屋子乱看,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大箱子上。他眼睛一亮,走过去打开箱子,把里面的东西胡乱丢出来,然后一头钻了进去,合上了盖子。绮素初时惊疑不定,旋即明白过来,太子必是又在和宫婢们游戏。她将太子丢出来的东西略作整理,便又回到几前,依旧提笔临帖。

前来寻找太子的宫婢们经过绮素窗前时,看到的便是绮素专心写字的情景。绮素一向得中宫厚爱,却从不恃宠而骄,宫婢们大多与她相善。她们在窗外嬉笑推搡半天,才选出一人问她:“小娘子可曾见到太子殿下?”

绮素不惯说谎,她怕开口会露馅,便摇了摇头。宫婢们也知她不多话,都不以为意,笑闹着往别处去了。

等她们走远了,绮素才起身关上窗,走到箱子前轻声道:“殿下,她们走了。”

李承沛咣的一下推开了盖子:“憋死我了。”

他急急地从箱子里爬出来,无意中将一道卷轴带了出来。他正慌忙迈步,一脚便踩在了卷轴上,另一只脚却将卷轴踢了出去。展开的卷轴在箱子角上一碰,嘶的一声被拉成了两半。

虽只是轻微的声响,却让绮素面色大变,一把推开李承沛,急急地将卷轴捡了起来。

李承沛自打出生起还没被人如此对待过,不由得大怒:“你好大的……”

最后的“胆子”二字还没说完,他却忽然泄了气。虽然不满,他却还记得母亲曾吩咐过,绝不可以欺负绮素,他怒斥起来未免底气不足。他低头一看,绮素正捧着卷轴,双手颤抖不已,眼泪更是簌簌地直往下掉。

李承沛不由得慌了:“你怎么了?我,我……我可没把你怎么样。你,你……你就算告到阿母面前,我……我也什么都不会承认的啊。”

绮素一边哭一边说:“这是奴阿爷给奴的字帖。”

这卷轴为韩朗所制,绮素刚学书时,韩朗亲笔写出千余文字,作为女儿临帖之用。韩朗的字自成一体,当年以清雅秀逸驰名都中,可谓一字难求。对绮素而言,这卷轴更是父亲的珍贵遗物。视若珍宝的字帖被李承沛弄坏了,绮素自然心痛至极。

李承沛不知原委,一听只是字帖,便很不以为意:“别哭了,别哭了,不就是幅字嘛,让你阿爷再写一次呗。”

绮素哭得越发伤心:“奴的阿爷……已经不在了……”

李承沛挠头:“那……我明天赔你一张我阿爷写的字,行了吧?那可是皇帝写的字呢,比你这个好一百倍。”

“奴,奴不要,”绮素抽抽搭搭地说,“奴只想要阿爷的。”

李承沛向来任性,难得这么低声下气,绮素居然不识相,他不免有些火了:“你……哎呀,你烦死了!”他跺跺脚,不想再理这不识好歹的宫女。可刚走到门口,他又折返回来,讪讪地说:“哎,你把那个什么字帖给我,我去想想办法,看能不能赔给你。”

绮素抬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:“真的?”

“当然是真的!”李承沛神气地说道,“我是太子,未来的皇帝。君无戏言,知不知道?”

绮素慢慢止住了哭声,将信将疑地把裂成两半的字帖交给了李承沛。李承沛接了字帖往外走。出了门他又突然回头,一本正经地对绮素道:“你可不能告诉我阿爷阿母啊,我要是挨了罚,就不赔你了。”

李承沛不敢把卷轴带到帝后面前,一路愁眉苦脸地捧回了东宫。他刚刚更衣完毕,宫人便禀报说冉令公求见。

太子的娇纵皇帝并不是毫无察觉,因此让中书令冉训兼任了太子左庶子一职。左庶子掌侍从赞相、驳正启奏。冉训才学过人,更兼执政多年、深孚众望,如此安排自是为了劝导太子向学。只是李承沛嫌进士出身的冉训是个迂腐酸丁,本就在背后偷偷叫他“措大

”,而冉训自任左庶子后,每见太子必有一通进言,更是让李承沛避之不及。

不过因为皇帝盛赞过冉训的书法,说他博采众家之长,这一次李承沛倒很欢迎他的到来。耐着性子听完冉训的劝谏,李承沛便拿出了那道卷轴,问他能不能仿一幅一模一样的字。

冉训将字帖细细地看了一遍,向李承沛一揖:“殿下恕罪,只怕老臣无能为力。”

“这都写不了?亏你还是个大书家呢!”李承沛闻言不满,忍不住出言指责。

“殿下,如果老臣没看错,此帖乃韩侍郎所书。韩侍郎之书迹独具一格,自有风骨,当年在京中独领风骚,人称‘韩体’,非常人所能模仿。”冉训本是书家,说起书法便滔滔不绝,“臣记得韩侍郎在京时,所作之书用笔纤瘦,此帖之字虽神韵犹在,但多了几分圆润浑厚,且劲力内敛,更为雅致,莫不是他离京之后所书?想不到韩侍郎被贬之后,尚能苦练不辍,于书道上又有精进,实在是难能可贵……”

“说来说去,你不就是写不出来吗?”李承沛懊恼得直抓头,“我可答应了赔给人家一幅的。唉,烦死了,烦死了!”

见太子如此焦躁,冉训慢条斯理地抚须道:“臣虽无法写出这样一幅字,不过臣略懂修补之法,或可让此帖还原如初。”

“真的?”李承沛又惊又喜。

“臣不敢欺瞒殿下。”冉训笑道,“臣虽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此帖,但韩侍郎此书堪称绝妙,就此毁损实在可惜。臣愿尽绵薄之力,让韩侍郎此书流传于世。”

“太好了!”李承沛高兴得直拍手。

“不过,”冉训话锋一转,“殿下近来过于顽劣,陛下常为此忧心如焚……”

“知道了,知道了!”李承沛心情大好之下着实敷衍了他两句,“我明天开始就好好念书,行了吧?”

几日后,绮素从李承沛手里接过卷轴,发现卷轴已被重新黏合在了一起,并用白绫装裱过了。除了中间一条淡得几乎看不到的裂痕,再找不到毁损过的痕迹。

看着绮素惊喜的神情,李承沛得意地摇头晃脑道:“怎么样,我就说能弄好,没骗你吧?”

“多,多谢殿下。”绮素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。

“不用谢!”李承沛很是自得,“不过你若坚持要谢的话,我就勉强一点接受好了。你是不知道,为了哄那个措大修补这幅字,我可是老实背了好多天书呢。”

“奴……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答谢殿下。”绮素有些沮丧地垂头。太子什么东西没见过?何况她身边一纸一物皆是中宫恩赐。

李承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,笑着说:“这个简单,你陪我玩就行了。”

“奴……”绮素咬了一下嘴唇,“宫里能陪殿下玩的人很多,不少奴一个。”

“那怎么一样?”李承沛大摇大摆地在榻上躺下,“她们只是宫女。”

“奴也是宫女。”

李承沛仿佛没有听到绮素的话。他把双手枕在脑后:“阿母让我把你当妹妹。我吃点亏,虽然你长得一般了点,我也就勉强认了你吧。”

绮素把头垂得越发低了:“奴愚笨,总惹殿下生气……”

李承沛斜睨了她一眼:“你是挺笨的。不过我没几个兄弟姐妹,就算笨点也只能认了。”

绮素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收好字帖。

李承沛见她不说话,以为她生气了,便漫不经心地哄道:“好好好,以后我不说你笨,行了吧?”

“奴是笨……”

“行了行了,都说以后不骂你笨了。你过来坐这儿,陪我说话。”李承沛拿出太子的架势下令。

绮素只得走了过去,在他身旁坐下。

李承沛望着屋顶,絮絮地说道:“你知道吗?我其实有两个兄长。大兄在我出生前就死了,我见都没见过。另外一个兄弟是淑妃生的,以前说不上多亲近,但一年里至少还能见上几次,两年前阿爷把他派去北府,我连他都见不到了。北府,你知不知道?”

绮素点头:“奴知道,那是龙兴之地。”

相善的宫人们偶尔也会提到那位庶出皇子的一星半点,绮素知道他受封晋王,领大都督之职。

北府乃国朝发迹之地,加上近年来皇帝有意对北狄用兵,这处北方门户便显得至关重要。为了这个缘故,皇帝才把庶子封到那里以加强对北方的掌控。最初只是遥领,等晋王满了十二岁,便和皇帝挑选的辅臣一起到北府任职了。

绮素怔怔地看着李承沛,不知该说什么。她在家中时是独女,不曾离开过母亲片刻。父亲闲暇时也肯花时间陪她。皇帝与皇后虽然疼爱太子,却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绊住,和太子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。绮素不由得同情起太子来,他虽然是天之骄子,其实却很孤单。想到这里,她对太子以前的种种无礼也就释怀了。

“其实奴也是一样的,”她轻轻说道,“奴没有兄弟姊妹。叔伯们因阿爷被贬受到牵连,多年不得晋升,不愿再和我们往来。舅舅家的表兄表姐们倒是极好,奴却没福气与他们多相处几天。不过……奴是不配和殿下相提并论的……”

她没听到回音,转过头,发现李承沛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。

绮素啼笑皆非,也不去吵醒他,默默替他盖好绣被,便守在榻旁。坐了一会儿,倦意一阵阵袭来,她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。

李承沛睡醒,见绮素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他脚边,便大笑着将她拍醒:“起来,起来!”

绮素惊醒,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太子面前睡着了。这是极失礼的事,她急急忙忙伏在地上:“太子恕罪。”

李承沛却是一脸迷惑的表情:“恕什么罪?你做什么了吗?”

绮素讷讷道:“奴……奴……”

李承沛拍手大笑:“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我怎么恕你的罪啊?起来吧。”

他一把将绮素拉了起来。

绮素站起来,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承沛身后。李承沛在屋里摆弄了一阵她的东西,忽地瞧见天色,皱起了眉头:“坏了,我是偷偷出来找你的,没想到在你这里睡了这么久。这么晚了,宫里一定在到处找我。”

绮素也替他着起急来:“中宫一定急了,殿下快回去吧。”

“那怎么行?”李承沛道,“现在回去准被阿母骂。再说你还没陪我玩呢。”

“可是中宫……”

李承沛满不在乎地打断她:“这你别管。大不了我找个地方再躲一阵。躲到日落阿母就顾不得再骂我了。你信不信?那时我再回去,阿母就只会抱着我哭了。”

绮素不赞同这个主意,但碍于太子身份,她不敢直言驳斥。

李承沛却觉得这主意绝妙得很,他一把抓住绮素的手:“走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,保证他们找不到。”

绮素畏惧地仰望着夯土筑就的高墙。

李承沛骑在墙上,向她伸出手:“来,我拉你上来。”

“墙太高……奴……奴害怕……”

“这还高?这皇宫里再找不出比这儿还矮的墙了。没事,没事,比这高得多的墙我都翻过。来,拉我的手。”

绮素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握住了李承沛的手。李承沛已开始习武,臂上的力气不小,竟真的一提就将绮素拉上了墙头。绮素坐上墙头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,拽着李承沛的衣袖直发抖。

李承沛安慰她:“别怕别怕,你看咱们不是上来了?等会儿下去就行了。不过一定要小心点,把墙弄塌的话麻烦就大了。”

李承沛利落地跳下地,向绮素伸出手:“跳吧,我接着你。”

绮素一咬牙一闭眼,真往地上跳去。落地前李承沛的手一扶,将她稳稳地接下了地。

李承沛笑嘻嘻地道:“你看,我说没事吧?”

绮素稳住神,这才开始打量自己身处之地。显然这里是有别于东内的另一处宫室,各处殿阁经过精心维护,庭内花木也被打理得很好,宫殿的深处则飘来阵阵乐舞之声。

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她小声问。

李承沛神秘地一笑:“进去你就知道了。不过咱们得小心点,被抓到的话……”

他正说着,一个略带惊异的女声已经响了起来:“太子?”

绮素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,见一名做宫中女官打扮的中年美妇正伫立廊上。那妇人眉头微皱,显然并不认可他们的行为。

李承沛吐吐舌头,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阿监,又被你抓到了……”

“殿下又在淘气?”妇人虽是数落的语气,嘴角却隐有笑意。

李承沛讨好地笑道:“我……其实我是特意来看阿翁的。”

妇人甚是无奈,轻叹一声:“殿下请随我来。”

两个孩子跟在那妇人身后,向着乐声飘来的方向走去。绕过漫长的回廊,三人到了一处偏殿之外,舞乐之声已近在咫尺。妇人向李承沛告了罪,先行入内。不一会儿另一名妇人出殿,向李承沛躬身行礼:“上皇请殿下进去。”

绮素听李承沛叫出“阿翁”,已隐隐猜到这是什么地方,妇人这一声“上皇”更证实了她的想法——这里是太上皇的居所。

太上皇李延庆早年英武过人、战功赫赫,退位以后,上皇就不再过问政事,又因皇帝奉养优厚,他索性终日沉迷于乐舞。

在殿外时绮素便听出殿内的乐声为《春莺啭》,入内后果见数名乐伎跪坐殿内,或抱琵琶,或吹笛,或引箫……相离不远处,则有舞姬数人翩翩起舞。正中女官侍婢分列一张长榻两侧,榻上一名老者斜倚凭几,似睡非睡地观看着歌舞,想必便是太上皇了。

太上皇虽已须发灰白,身形却仍然魁梧。他并未戴冠,只以一枚金簪束发,内着素锦圆领袍衫,外披一领宽大的对襟深青锦袍。显然,退位以后,太上皇的打扮皆以舒适为要。

入殿后,绮素伏身行礼,李承沛却只是懒洋洋地叫了一声“阿翁”。

太上皇的眼睛微微转过来,在李承沛身上停留了片刻后,仍将目光落到舞姬身上,良久才哼了一声:“怎么又来了?”

太上皇的声音低沉苍老,虽是不耐烦的口气,绮素却觉得太上皇对孙儿的到来其实是很高兴的。

李承沛懒得回答这个问题,他爬上太上皇所坐的长榻,见祖父身旁的金盘里堆着不少糕饼,便抓了两个,一个扔给绮素,他自己不客气地吃起另一个来。

李承沛如此放肆,上皇却也不怪罪。他斜睨了一眼拿着饼站在一边的绮素,对李承沛说:“怎么今天带了个女娃过来?”他又看了一眼绮素,补充了一句:“还是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娃。”

绮素想,太上皇说话的风格倒是和太子很像。

李承沛满不在乎地道:“我喜欢,你管得着吗?”

太上皇一哂:“好没品的小子。这女娃又黄又瘦,你倒说说,喜欢她什么?”

“我……”李承沛一时语塞。他其实也说不上多喜欢绮素,且平日里他也常刻薄她的相貌,只是这时听祖父贬低绮素,他反倒不满了起来,似乎除了他自己,别人都不能说她不好。他想了一会儿,说:“她阿爷还是很厉害的。”

“哦?”太上皇失笑,明白孙子这是想护短,却偏偏又找不出这女娃的优点,只好搬出了人家的阿爷。

李承沛见祖父不信,便又夸张道:“前几天我把她阿爷写的字拿给冉令公看,那措大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,从来都用鼻孔看人,那天居然把她阿爷狠狠夸了一通。你说这还不厉害吗?”

太上皇又是一声哦,却似有了点兴趣,问他:“她阿爷姓什名谁,在朝中任何官职?”
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李承沛记不起来,便转头问绮素,“你阿爷叫什么来着?”

绮素道:“家父姓韩讳朗。”

太上皇重重哦了一声,道:“是他。”

绮素鼓起勇气问道:“上皇知道奴的阿爷?”

“昭武十七年的进士,官至中书侍郎。要是没被贬,应该早就拜相了……”上皇顿了一下,又问,“他回京了?”

“家父于去年在振州谢世。”

“也对,”太上皇再度打量她一番后淡淡说道,“韩朗回京必然为相,他的女儿又岂会沦为宫婢?”

绮素被他的话刺伤,默然不语。

“看来她阿爷也不怎么样嘛。”李承沛很是失望。

“你别小看他。”上皇却看着李承沛道,“你阿爷才真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。他一手提拔的人,能没点斤两?只是你阿爷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,以为韩朗受他提携,就一定会唯命是从。韩朗才学不错,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,可惜是个正人君子。这种人怎能让他去做鬼祟阴险之事?你阿爷弄巧成拙,好好的一个宰相之才,倒让他给浪费了。”

绮素心头大震。她并不敢向父母询问当年往事,最多只能在心里猜测,上皇这一番话让她觉得她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。她还想问什么,却听李承沛大声说:“这歌舞无趣得很,换一个,换一个。”

太子出言,乐伎和舞姬只得都停了,等着太上皇示下。太上皇一挥手,她们便都默默退到了殿外。上皇这才没好气地对李承沛道:“每次来都搅得我这儿鸡飞狗跳的,不看了。”

李承沛精乖,黏着太上皇笑道:“我知道阿翁不会生气的,是吧?”

上皇不答,闭目假寐。

李承沛抱着太上皇的大腿耍赖:“我不管,我不管,你要是生气,我今天晚上就睡你这儿了,还要往你床上吐口水。”

太上皇被他纠缠不过,只得睁眼笑骂:“你阿爷多知道进退,怎么偏生出了你这么个没皮没臊的东西?”

李承沛笑起来,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:“一边笑一边骂,那就是不生气了。”他跳下地,拉起了绮素,道:“不早了,我们该回去了。”

上皇没说话,向他俩挥了挥手。

两个孩子拉着手走到了门口,上皇忽然道:“你下次来也把这女娃带来,我有些话要问她。”

“知道,知道。”李承沛心不在焉地向祖父挥了挥手。

“韩朗吗……”两个孩子走后,太上皇喃喃自语着,最后对着两扇洞开的门轻轻叹了口气。

门外红日渐渐沉落,在大殿的方砖上留下了一抹如血的残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