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 朝 玉 阶(2/2)

然楚王代掌朝政以来,却鲜少对政事置词。除了调动两万边军到京维持都中秩序,一应事务皆交由宰辅们酌情处理。这不免又让诸大臣心生疑虑,担心他是否对政事不够了解,对国政一窍不通的人必然无法承担一国之君的职责。然而大臣们的忧虑并未持续多久,当皇帝立储的诏旨发布,太子也开始发布政令时,大家才明白,楚王之所以不肯在之前发号施令,并不是因为他对政事缺乏见解,而是他不愿在皇帝正式下诏时有所僭越。这样的分寸,又加深了众臣对他的好印象。

受命监国以后,太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布了康王、宋遥罪行及惩处。康王、宋遥身为动乱的首恶,虽已身死,却仍然被废为庶人,不得附葬帝陵;宋遥子嗣几乎都已在变乱中被杀,因此只将女眷籍没入宫。临川公主虽为宋氏的妻眷,但毕竟是金枝玉叶,便由赵修仪接回宫中,来年可择婿改嫁。太子对首恶惩罚严厉,对其从党却多有宽容,不但对朝臣中曾依附康王之人不予追究,还赦免了从乱的军将。

边军在第一时间及时保证了西京的安全,让太子得以放心发布政令;废康王、宋遥为庶人表明太子决不姑息大逆不道之人;而赦免曾经附逆的乱党则表达了太子和解天下的意愿。这几道政令一出,朝野立刻明白了太子用意,西京的局势很快便稳定下来。

有罪之人当罚,有功之人自然当论功行赏。宋遥死后,由程谨接任中书令,为政事堂秉笔。程谨本为太子授业之师,又任侍中多年,门下不敢轻易封驳。有他坐镇中书、门下两省,可保证太子的政令畅通无阻。赵国公苏仁除了赏赐之外,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,补了宰相的空缺;丘守谦回北府执掌边军;苏仪则留在京中接管龙武军和羽林军;任全忠为苏仪之副,协助他处理军中事宜。

北府那位宋遥的门生,论功应当有所褒奖,然他毕竟背叛了自己的老师,为时人不齿。太子虑及京中物议,未调他回京,而是让其去了东夷的都护府,待人们淡忘此事以后,再入京授职。太子连参与平乱的囚徒也依据情况或赦或赏。这一连串的命令,不但表明了太子赏罚分明,且人们回过神以后发现,太子通过这几道命令,已将京都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。

消除了康王谋逆的影响之后,太子并未就此松懈。议政之时,太子率先表示前朝多有变乱,以致图籍散失严重,开国以来的数代君主历经忧患,均未有余力兼顾此事。如今天下太平,寰海清晏,正该整理前人心血,以教化天下。因此太子召集学士收集、编订图籍,甚至亲自为其中部分典籍做注。重新修订之后的典籍,由太子下令刊行。此举天下称善,令百姓也都知晓了新太子的作为,使他在民间的声望大增。

不久之后人们便发现,新任的太子入主东宫的时间虽然不长,却通过这一系列的动作迅速而有效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,与数年前那位默默无闻的储君不可同日而语。

而在孝道上,太子也不遑多让。皇帝卧病,太子每日嘘寒问暖,亲侍汤药,内宫上下,无不称赞太子仁孝。不过禁宫之中虽然表面上一片祥和,但有心人仔细观察,还是能看出端倪,宫中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。

之前皇帝养病,一直由贤妃侍疾。北门事变后,皇帝以贤妃执掌后宫,不忍她过于辛劳为由,免去了她侍疾一事。接着皇帝从会宁殿中择宫女二人,晋封为采女,由二人寸步不离地侍奉。皇帝不甚贪图女色,后宫多年未曾有新人,如此突然晋封宫人,虽然只是地位低下的采女,却也足够引人注目了。

而贤妃虽不必再去侍疾,却仍每日必往会宁殿请见,只是皇帝一直避而不见,不能不让有心人生疑。

贤妃虽接二连三地被皇帝拒绝,却安之若素,第二日依旧会心平气和地到会宁殿求见。倒是会宁殿的内官如今见到她,都有些不自在——贤妃是太子生母,他们不敢不予以通报,但皇帝肯定不会见她,不但不见,还时常会发脾气。皇帝病中本就易怒,近来更是喜怒无常,他们夹在帝妃之间实在为难。

绿荷见内官们通禀时都耷拉着一张脸,略有不忍,便劝绮素道:“至尊不肯见贤妃,不如贤妃等至尊气消了再来吧?”

绮素温言说道:“我答应了莲生奴,不让他有违孝义,自然要尽力弥合与至尊间的裂缝。”

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,可别说绿荷,只怕如今宫中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她这套说辞。贤妃为人何其乖觉,怎会不知她每日来此,必然又要惹得皇帝发怒?恐怕她是故意想让皇帝难堪,才会日日过来的,经过北门一事之后,只怕皇帝仅听到她的名字,就该怄上半天气了。

果然,不多时便见内官出殿,嗫嚅着向她说道:“至尊不肯见贤妃,还请改日再来。”

绮素听了内官的话并不吃惊,不过点了点头即准备带着绿荷离开。她刚转身,却见一年轻女子正端了汤药,从廊上轻盈地走过。

绮素认得那女子正是皇帝新封的采女之一,那采女也看见了绮素。她任宫女随侍皇帝之时也常见到绮素,此时不期偶遇,自然要上前见礼。

绮素并不还礼,却在她起身时冷笑了一声,即便转身走开。

那采女听在耳里,只觉如坠冰窖,她愣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手中的汤药,忙慌慌张张地端着进殿。

其时莲生奴正在殿内陪皇帝下棋,他自然也听到了内官对贤妃求见的禀告。他本欲借机劝慰父亲几句,就算不能让父母重归于好,至少让二人能平和见面,强过如今的彼此相仇。可他抬头看到皇帝的嘴角微微下沉,又见他近来的面容越发消瘦,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父亲这些时日愈见苍老,莲生奴实不忍再刺激他。

莲生奴正在叹息,却见父亲新封的采女匆忙入了殿,她捧着汤药,本欲呈进给皇帝,不意脚下一个趔趄,竟将汤药尽数洒于地上。

皇帝心情本已不佳,见状更怒,立时高声斥责起来。

那采女素来胆怯,被皇帝一骂,越发抬不起头来,只伏在地上泣道:“妾无能,侍奉不了至尊,请至尊将妾贬回去做宫女吧。”

莲生奴见她哭得可怜,便打了个圆场,温言对她说道:“人谁无过,采女不必如此自责。”

那采女却是泣泪不止,只一味地恳求皇帝将她贬回宫女。

皇帝与莲生奴面面相觑,末了还是莲生奴问道:“采女如此要求,可是有何苦衷?”

采女不敢说,只一个劲儿地向两人磕头。

皇帝先不耐起来,将手中的棋子一掷,喝道:“说。”

“妾……妾刚才看见贤妃……”采女哭哭啼啼地才说得半句,忽地想起贤妃乃太子生母,便立刻噤声,不敢再说了。

可这半句话却足以让皇帝和莲生奴猜到她与绮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。莲生奴颇为尴尬,沉默了一会儿才向皇帝说道:“儿子会和母亲谈谈。”

皇帝的脸色虽有些不好看,却并未如莲生奴想的那样大怒,反而抬手制止了莲生奴:“不必。”

“父亲……”

“这是我和她的事,”皇帝淡淡说道,“我会和她解决。”

漫天霞光映照在会宁殿上。

绮素抬首,安静地凝望着这座这二十多年来她无数次踏入的宫殿。余晖层层渲染,在殿阁上留下了一抹金色的印迹。她眯着眼仰视了夕阳片刻,唇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。她原以为皇帝不会再见她了,想不到有生之年她竟还会再次走入这座宫殿。

昨日她与皇帝新晋的采女巧遇,她认出此人乃是之前在会宁殿掌职的宫女之一,以往也常能见着。在她的印象里,那是个极小心谨慎的人。若非如此,皇帝也不会让她留在身边伺候那么多年。采女向她行礼时她故作冷淡,以那人素来怯弱的性子,见她如此,必然会心惊胆战。

果然,没过多久便有人与她通报了消息,告知了会宁殿里发生的事。想不到她随意的一手试探,竟收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:那位采女竟向皇帝请求贬斥,让她重新做回宫女。对皇帝来说,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。

想起皇帝,绮素忍不住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。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对,没人比她更了解皇帝,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。在发生这样的事后他还肯见她,怕是有些不寻常。或许他已经不想再容忍自己了,今日的见面不能大意。在殿前静立了好一阵,自觉已做好了准备之后,绮素才让人前去通禀。

不多时殿内便有内官出外,对着她深深一礼:“贤妃,至尊有请。”

绮素吸了一口气,随他走进了会宁殿。

殿中依旧是她熟悉的场景,无论是书案上的陈设或是地上的红线毯,都未有任何变化,甚至连她亲手添过香的铜炉也都还在原处,似乎皇帝并不急于抹去她的痕迹。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原该侍立殿上的宫女、内官,如今都已被遣散,连引路的内官在将她带进殿以后也默默地退了出去。殿中只余皇帝和绮素二人,皇帝端坐榻上,冷眼看着绮素趋前,向自己行礼如仪。

“事已至此,又何必多礼?”皇帝平静的嗓音响起,“坐吧。”

皇帝现在必然恨她,然陡然相见,他竟不曾多加刁难,让绮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然她素知皇帝城府,又早已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,因此只微微垂头,使自己不致表现得过于惊异。殿上另有一张坐榻,却远远地放在皇帝对面,似乎要有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。绮素不以为意,谢过之后便在那榻上落座。

“好手段啊!”绮素坐下后,皇帝淡漠地鼓掌,“简简单单就吓得采女肝胆欲裂,在朕的面前又哭又闹,吵着要回去做宫女。看来这么多年朕还真是低估了你。”

绮素唇边微微浮起了笑容:“全凭至尊教诲。”

“哦?”皇帝十指交错,“说说看,朕都教了你些什么?”

“精于计算、口是心非、阴险毒辣,”绮素柔声说道,“无一不是至尊所授。”

皇帝未置可否,他一双凤目在绮素身上转了一转,才似笑非笑地说道:“朕不得不承认,你学得很出色。”

绮素一笑,抬头与皇帝对视:“过奖。至尊这段日子看来过得不是太好,妾瞧着竟憔悴了许多呢。”

康王之事对皇帝的打击不小。他本已病着,经此一事,病势又加重不少,至今未曾复原。几个月不见,他几乎像变了一个人。之前皇帝虽然鬓边也添了白发,却只是稀疏的几缕银灰,如今头发却已白了一半,原本饱满的面容也消瘦了不少,眼眶竟有些深陷了。

面对绮素如此辛辣的嘲讽,皇帝倒也从容,大大方方地承认道:“拜你所赐。”

绮素一怔,随即又是一笑:“想必至尊现在恨毒了妾。”

“你又何尝不是恨毒了朕?”皇帝淡淡说道,“在朕枕边二十多年,却一直恨着朕。”

绮素默认。

皇帝见她神色,冷冷地笑道:“你恨朕,是因为朕抢了李元沛的太子之位?”

陡然听见“李元沛”三字,绮素眼光微沉,却依然没有说话。

皇帝却不介意她的沉默,缓缓说道:“朕幼年赴任北府,狄人势大,欺凌华夏。朕每日殚精竭虑,苦心维持,才使得郑公无后顾之忧,此后中原才有了反击之力;朕为太子,数次监国,听决庶务、举荐贤能;为君以来,行法令,实仓禀,平徭赋,去夷狄,天下无事二十余载。朕纵不敢以贤君自比,却也无愧先帝百姓。”说到这里,他顿了顿,才用轻蔑的口吻说道:“李元沛他又做过什么?除了一个出身,他有哪一点强过朕?仅仅因为他是皇后嫡子,这天下就要交到他的手上。可他又是怎么做的?朕费尽心血守护的疆土,凭什么让一个不称职的人得到?”皇帝陡然抬头,目光灼灼地盯着绮素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:“你告诉朕,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一国之君?”

“与陛下相比,他或许真的不配做一个皇帝,”沉默了好一阵,绮素的声音才轻轻响起,“妾也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才记恨陛下。论治国之才,他的确不如陛下。妾知道陛下是陷害他失却太子之位的人,妾也知道当年他谋反,陛下又在背后扮演了什么角色,可即便如此,妾也没有因此恨过陛下。因为妾明白,皇权不容他人染指,任何人站在陛下的位置,都可能做出相同的事。可是……陛下为何要害那个孩子?”

事隔多年,她提到那个孩子时,语言仍然有些发颤。皇帝微微动容,喃喃地重复:“孩子?”

绮素抬头,与皇帝对视:“妾曾经以为陛下不会允许妾生下他,陛下却并没有那样做。那个时候妾很感激陛下,以为陛下也许是还顾着几分兄弟之情,会让妾把那个孩子养大。陛下知道吗?那孩子生下来,妾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便把他送给了太后,只为了让他能好好地活着。

“妾只剩下了那个孩子,他是妾唯一的指望。只要他活着,妾什么都可以忍,什么都可以做。若是可以代替,妾甚至愿意替他死一千次一万次。可是陛下却夺走了他,在妾以为陛下已经放过了那个孩子的时候。如果妾一开始就不曾有那孩子,或许妾不会如此痛苦,可陛下却先给了妾希望,却又生生地将它打破。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让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更残忍的?陛下知道妾听到他的死讯时是什么心情吗?哪怕堕入阿鼻地狱,受尽种种酷刑,也不会比妾当时的感受更加惨痛。陛下说,妾能不恨吗?”

皇帝安静地听完她的控诉,表情里满是玩味:“你以为是朕杀了那个孩子?”

大殿上两人静默无声地对坐着。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,殿外的天光一点点暗淡,最后陷入了一片黑沉。

绮素的眼中有些困惑,似乎想确认皇帝言语中的虚实。

“若不是陛下……”许久以后,绮素才迟疑着开口,“又会是谁?”

皇帝没有马上回答,而是在黑暗中凝视她,模糊的轮廓里,唯有她双眸中的些许幽光在闪动。

殿外的皇宫各处陆陆续续地掌起了灯,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入殿中,微微照亮了她依然有几分秀丽的容颜。即使在她最好的年华里,她也算不上有多美艳,更别说如今了。可那略显平淡的容貌却总是透着三分楚楚动人的柔弱,即使到了现在,依旧能撩动他的心弦。

飘忽不定的光影中,皇帝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响起:“朕知道是谁,可是……朕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
绮素没有被他满是恶意的语气激怒,她深知皇帝脾性,知道与他打交道绝不可意气用事,便不急于应答,而是起身点亮了殿中的灯火,让彼此可以看清对方的表情。做好这件事后,她心情略微平静,又重新坐下,对皇帝说:“陛下以为妾会相信陛下的一面之词吗?”

“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朕并没杀他。”皇帝淡淡地说道。

这是实话,当时他的确没想杀那孩子。

刚出生的孩子还妨碍不了他什么,且他也有自信,等那孩子长到能懂事时,他的帝位必已稳如磐石。到时天下正统的观念已深入人心,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又能翻出什么风浪?

抚养孩子的太后想来也很明白这个道理,她对那孩子一味地溺爱,尤胜于元沛当年。看那孩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,的确不像是能成材的人。显然太后也只想着为李元沛留存这一条血脉,因此不愿让皇帝感到有任何威胁。

皇帝能理解太后的苦心,便也乐得顺水推舟。对于没有妨害、又能为自己赢来仁德美誉的事,皇帝一向不吝成全。何况那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,以后若真的不肯安分,再杀也不迟。因此当宫妃向他抱怨,说那孩子又不是正经的皇子,却被惯得比皇帝自己的孩子还要无法无天时,他不但不予理会,还劝告自己的妃嫔们要多加忍让。

“如今皇室人丁不旺,朕这个弟弟又只此一子,多疼惜些也是应该的。”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说的。他甚至还打算着,若那孩子长大以后果是庸才,甚至可以多许他些爵禄富贵,以向天下显示自己的仁义。

“朕要杀他,机会多的是,”回想之后,皇帝慢慢对绮素说道,“不必等到那时。”

“除了陛下,谁还有理由杀那孩子?”绮素下意识地问道。

皇帝冷笑:“你如此聪明,何不猜上一猜?”

绮素越发摸不清皇帝的底细,不禁犹疑起来。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?是实情,还是……只是皇帝扰乱她的攻心之术?若是实情,又有什么人能够下手?是一直对她怀有敌意的宋遥,还是心思细密机巧的太妃?她思忖了半晌,始终未得头绪。她抬头刚想说话,却惊觉不知何时她竟已顺着皇帝的引导在思考了,这不是个好的预兆。

她生生咽下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,用毫不在意的语气开口道:“无论下手的是谁,北门之变已足以让他付出代价了。”

“是吗?”皇帝的口气微妙,“你确定?”

皇帝的这句话让绮素几乎可以肯定,这不过是他乱她心神的策略,便微微一笑道:“即便妾不确定谁是真凶,但陛下既知是何人下手,想必陛下对那孩子的死也是乐见其成的。既然陛下默许了此事,那么妾把账算在陛下的头上也不算冤枉了陛下。妾失了一子,陛下却失了二子,算将起来还是妾赢了。”

皇帝垂目,片刻后森然说道:“可朕还是皇帝。”

“不错,”绮素慢慢说道,“陛下还是皇帝。可除了一个帝位,陛下现在还有什么?陛下最看重的权力已经没有了。”

“只要朕还是天子,朕就依然可以取你的性命。”

绮素冷笑:“陛下以为,妾还在意自己的性命?哀孝王死讯传来时,妾便痛不欲生,却因为那孩子才支持了下来;妾苟活至今,不过只是想为自己的孩儿讨个公道。从决定报仇的那天起,这条性命妾就没打算再留着。”

皇帝注视着她,良久不语。就在绮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,皇帝却忽然缓慢地开了口:“朕不会杀你。”

绮素冷笑,皇帝已恨她入骨,竟会放过自己?这可真是少见之事。

皇帝似是知道她所想,淡淡地说道:“杀了你,岂不是让天下人看莲生奴的笑话?”

这句话让绮素抬起头来。的确,皇帝若是杀了她,就算做得再隐秘,宫禁中也难免会有流言传出去,这必会影响到刚站稳脚跟的莲生奴。皇帝视莲生奴为嗣君,自然不会做如此选择。想到这里,她唇边又浮起了浅淡的笑容:“原来是为了莲生奴。可就这样让妾活下去,陛下不会不甘心吗?”

“不甘心?”似是觉得她这句话很可笑,皇帝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,“无论你心里有多恨朕,这二十多年你依然得对朕小心周到、殷勤体贴;你还和朕生下了两个儿子,其中还有现在的太子。莲生奴是你我的血脉,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,他还是朕亲自教养、可以放心地交托天下的儿子。将来朕死了,他便会登基为帝,而作为生母的你会被他封为太后。待你死了,他也会追封你为皇后。”

绮素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,显然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,皇帝心里却爆发出了一阵快意。他慢慢地靠在凭几上,用更为闲适的姿态继续说道:“朕不杀你,不是因为朕不够狠心,而是因为杀了你才是对你的宽容。现在的你不配有这样的解脱,朕要你好好活着,生生地受着你自己带来的后果。不错,你一手把莲生奴扶上了御座,可你想过没有?朕没有皇后,百年之后与朕合葬的只会是太子的生母,也就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皇帝讽刺地一笑:“你!你恨我又怎样?心里装着别人又怎样?你死后入的终归是我的帝陵,千秋万载,你永远都是朕的女人。”

他抬头,欣赏着绮素微微变化的面色。他直视着她的目光,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句话。他说这句话的语声并不高,甚至还带有几分温柔,可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利剑,一剑剑刺在了绮素的心上:“你说,朕还有什么……不甘心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