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 玉 京 秋(2/2)

莲生奴无奈,默不作声地揉搓着手中的丝帕。

长寿看他神色,不好再继续挖苦,便在兄弟肩上拍了一拍:“好了好了,不逗你了。你这家伙一向没什么趣,逗你一点意思都没有。”

莲生奴久久无语,不知过了多久,长寿才听见他用殊于少年人的低沉嗓音问道:“明天开始,我们也许就会与阿爷为敌,此时此刻阿兄竟还有心说笑?”

听莲生奴话中似有责难之意,长寿不禁挑眉:“你的意思是,我该像你一样,如丧考妣地拉长了一张脸?”

“我不明白,纵然阿兄被过继给了哀孝王,不也还是父亲的骨血吗?为何阿兄竟对阿爷毫不在意?”

“莲生奴,”长寿沉下脸来,“你脸上的肿还没消呢,别来讨打。”

莲生奴抿了一下嘴唇,放慢了语气:“小弟造次了。”

长寿很清楚莲生奴的性子,知他心结未解,便毫不犹豫地说道:“虽然你答应了阿娘,可你心里还是不服是不是?那好,我们两兄弟今天就把话说明白,省得将来你对我和阿娘有芥蒂。几年前我曾问过你,如果有一天要在父母之中选择一个,你怎么选?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?小时候我受罚,你又是怎么告诉我的?你说:阿娘只有我们,阿爷却并不止我们两个。你还说,这深宫之中,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一体。你既然一早就想得清楚明白,现在又在犹豫什么?”

莲生奴不禁语塞:“我……”

“不错,阿娘和阿爷之间有他们的恩怨要解决,但是她的话却并不是没有道理。康王的才具成事或有不足,败事却绰绰有余,这种人留着就是后患。别以为阿爷对你寄予厚望,他就动不了你。你难道不记得你去北府时,他在路上设伏的事?要不是咱们棋高一着,你现在还有命和我在这儿说话吗?皇权不容他人染指。我们祖父、我们阿爷是怎么坐上御座的,你难道不知道?你凭什么认为你会是个例外?”

长寿的话虽然直白,却让人难以辩驳,莲生奴的神情也稍微松懈了些。

见兄弟有松动的迹象,长寿便再接再厉:“再说了,阿娘谋划了二十年,怎么可能说罢手就罢手?别说她答应了不害阿爷性命,就算她真要害死阿爷,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?”

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,让莲生奴浑身一凛。他震惊之下,过了好久才说道:“阿兄教训得是,我竟糊涂了!”

长寿见他服软,便也缓和了口气:“你也是关心则乱。阿爷器重你,你感激他,我都明白。我劝过阿娘,让她别逼你太紧,可你也得看清如今的形势不是?”他在莲生奴的后脑上轻轻打了一下:“兄弟,醒醒吧!”

莲生奴用丝帕覆在面上片刻,良久乃道:“阿兄放心,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
长寿确信莲生奴不会再节外生枝了,才又笑着说道:“这就对啦。阿娘是女人,很多事没法出面;我又讨厌那些动脑子的事,你要是还拎不清,我可不知这事要怎么收场了。宋遥那老狐狸阴险狡诈,可很难对付。你不在京里的时候,好几次我都险些中了他的计。”

莲生奴微微一笑,恳切地说道:“我不在京中之时,全赖阿兄周旋。阿兄所做的已经足够,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。”

“我们之间何须客气?”长寿搔头,“我看康王还是我动手的好,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,要是在青史上留下个弑兄的恶名可大大不妙,反正我想宰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。”

莲生奴目中泛起了暖意,过了一会儿才道:“阿兄为我着想,我很感激。可杀了康王,阿爷必然震怒,阿兄未必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。阿爷对我会有顾忌,所以还得我动手。阿娘也是明白这点,才会设计让我回京。”

“可你的名声……”长寿不禁皱眉。

莲生奴莫测地一笑:“这一点阿兄不必担心。我羽翼渐丰,又有阿爷支持,日后地位会越来越稳固。时日愈久,对宋遥和康王便愈是不利。阿爷卧病不理政事,对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良机,他们必然不会安分。只要他们有所行动,我们便有了铲除他们的正当理由。”

长寿恍然大悟:“原来如此。你说的这些阿娘都知道吗?”

莲生奴摊开双手,苦笑道:“她当然知道,这根本就是她设计的局面。我恼她不是因为她逼我选择,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。”

光耀二十七年的秋天,西京暗流汹涌,表面上却还窥不出半点端倪。除了奉命进京的邱守谦不知何故被一直滞留都中以外,并无可让人侧目之事。除了局中人,谁都不知道这样的平静竟是大变的前兆。

临近入冬时,赵国公、御史大夫苏仁被言官弹劾,说他自恃圣宠,放纵家奴行凶伤人。皇帝此时犹在病中,虽对其事略有耳闻,却并无精力为此事费心,只让宋遥查问此事。不过苏仁毕竟是有功之臣,又是贤妃之亲,故皇帝特意让人嘱咐宋遥,要他从轻发落。

宋遥正欲打击苏氏兄弟,架空他们的兵权,岂肯放过这天赐的良机?他不但未顺承皇帝之意从轻发落,反而命人细细地查问。一查之下,不但苏仁纵奴伤人一事属实,还查出了苏仁其他罪状:收受大笔贿赂,并默许其家人在都中经商敛财。

国朝律令一向禁止官员受贿,官员家眷经商亦为朝廷所忌。皇帝当政期间执法严明,各级官吏很少有人敢于违背国朝的律法。苏仁身为重臣,竟有此等不法之行,不免让朝中物议沸腾。苏仁府上搜出的财物足够流徙,宋遥很快便取得了众宰辅首肯,将苏仁一家收押。

苏氏族人一向奉苏仁为首,他一获罪,苏氏顿时陷入了慌乱,很快便有人给在北疆的苏仪发信,请他主持局面。苏仪虽然作战勇猛,在其他事务上却向来以兄长马首是瞻。苏仁不在,他便手足无措,除了接二连三地上表为苏仁求情,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办法。

苏仪为求苏仁脱罪,于表章中屡屡提及他兄弟二人的大功。他的语气浮夸已让人生厌,又复喋喋不休,更让众臣反感。言官中甚至有人提出,苏氏兄弟互为唇齿,苏仪又一向听命于兄,苏仁有罪,苏仪亦不可不察。

此议一出,倒也不无反对之声。认为苏氏兄弟有大功于国,又是贤妃、楚王之亲,恐非他人所宜定罪,应等皇帝病愈才好处置。众官中颇有附议者,朝中的舆论一时也有了犹疑。恰在此时,康王发声:天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,岂能因其为皇室姻亲而徇私?

亲王中以康王身份最为贵重。他一说话,局面顿时一变。宋遥很快便以皇帝之名免去了苏仪的兵权,令他入京接受查问。苏仪虽然不满,又多次上疏辩解,却终因顾忌着狱中的兄长一家,最终还是交出了统兵权,领命回京。

苏仪一走,宋遥便挑选了亲信的门生接掌了其职位。因皇帝数年来致力于分割边军权力,这位心腹门生又素来干练,在各方势力制衡之下倒也顺利地接过了兵权。他给宋遥的信中言道,除了楚王恼怒朝廷处置了苏氏,对他避而不见之外,北府一切平静。

宋遥一直担心楚王会利用边军生事,如今得门生密报,知他已全面接掌了北府,并在边军中架空了楚王,总算放下心来。

他烧掉密报,悄然访康王。

康王也正等着他的消息,闻报快步出迎:“宋公,可是成事了?”

宋遥点头:“北府边军已在我们掌控之中。楚王的爪牙已去,我们可以行动了。”

康王微微发抖,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兴奋:“父亲知道我们杀了楚王会不会大怒……”

“楚王一死,这天下便是大王的囊中之物。陛下就算震怒,又能如何?”

“可是宁王、越王……”

宋遥冷笑道:“这两个人皆不足惧。何况既已杀了楚王,不妨将他们也一并除去。届时陛下只余大王一子,还能把大王怎么样?”

“可是那样一来,宋公会不会……”

宋遥轻轻叹了口气:“陛下或会迁怒于某,但某既为大王行此大事,便已抱了必死之心。陛下若要处置宋某,大王也不必求情,只须保全我宋氏族人。将来若大王登基即位,多看顾我宋氏子孙,宋某也可以瞑目了。”

康王听宋遥说得恳切,不免感动,向宋遥长揖道:“宋公大恩,崇设必不敢忘。”

宋遥受了他的礼,扶他起身。两人相视,各自更坚定了决心。宋遥从袖中取出一道诏旨,双手呈与康王验看。康王细览,见确是赐死楚王的诏令。他明白,这道伪诏一旦发出,便再无可能回头了。

康王闭目深吸了一口气,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御印,在诏旨上盖了下去。

赐死的诏旨很快被送往了北府。

信使走后,宋遥和康王的心情皆有些复杂,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。

“某在北府的那位门生颇为机警,”迟疑了一阵后宋遥开口道,“倘若成事,他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。”

康王点头,慢慢说道:“若是成了……”

宋遥闭目片刻,深深吸气之后才缓声说道:“我们要面对的就是陛下了。”

楚王毕竟是皇帝一直属意的人,他们矫诏杀死了楚王,皇帝必然震怒。皇帝或许会因为没有其他人承继帝位而不会对康王下手,但并不代表着皇帝不会有所迁怒。而康王多年来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,即使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,想到将来的局面时仍不免一阵惴惴。

大约是看出了康王的不安,宋遥的心里虽也五味杂陈,却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:“成事以后才是真正的较量。这两日请大王养精蓄锐,迎接将来的变局。”

康王回答:“我明白。”

“鄱阳王那边……”宋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,“也需要一道相同的诏旨。”

康王对此已有了心理准备,不过犹豫了片刻便点了头。准备好另一份诏旨后,两人都再无心再谈,简短地告别后便各自回去,准备迎接将要来临的险恶。

正如宋遥所料,他派往北府的那位门生极为干练,很快便传回了消息,可这消息却没能让宋遥和康王高兴——赐死的命令并未得到执行。诏旨被送到了都督府,却不见了楚王人影。那位门生在都督府的从人们支吾时果断地下令搜查全府,最终只找到了一叠预先留下的公文。门生心知不妙,经过拷问都督府下人,得知楚王已离开了数日,于是立刻火速报与宋遥。

宋遥接报,急与康王商议。康王本已焦躁不安,闻得消息更是如雷轰顶,喃喃自语道:“怎么会?怎么会这样?”

宋遥铁青着脸:“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。”

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

宋遥踱了两步,忽地狠狠一拍桌子:“楚王知道我们要对付他,他这个时候离开北府,只能回京。他打的必是陛下的主意,咱们得抢在他入京以前把京中的局面控制住,等他来了,就可以瓮中捉鳖。”

“那我们要做的是……”康王的声音微微发抖。

宋遥深吸了一口气:“咱们必须马上调动兵马入宫。”

“这是……”虽然已有所准备,康王还是被宋遥如此急切的提议吓了一跳。

“楚王不是寻常之辈,不能给他任何机会。咱们现在的优势是陛下近在咫尺,唯今之计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。若陛下亲自下诏,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发落了楚王,事情尚可挽回!”

康王点头:“我明白了,这就去办。”

“事不宜迟,今日就行动。”

两人议定后便分头行动,调动兵马入宫。还不到傍晚,西京的街巷上便有为数不少的人马出没。这些人马无一例外地打着龙武军和羽林军的旗号,并且都往皇宫的方向会集。西京在皇帝的治下向来安宁,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大规模的调兵。百姓们很快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寻常,纷纷躲避。素来繁华的街巷在几个时辰内便寂静了下来,仿佛成了一座空城。

宋遥和康王已无法顾及城内百姓的想法,二人仓促调兵,发现应召的兵马虽不足以控制全城,但攻入皇宫应已足够。两人当机立断,迅速带兵驰向皇宫。

北门当值的守将正是任全忠。他见二人领着兵马气势汹汹地向皇城奔来,似乎颇为惊慌,一面下令关闭城门,一面让人高声询问他二人意欲何为。

宋遥与康王对视了一眼,最后由宋遥出列,向任全忠道:“某与康王有要事求见陛下。因事出紧急,还望将军通融。”

任全忠迟疑了一会儿,才让人传话:“令公、康王入宫无妨,可这么多兵卫,总不能都尽数带进来吧?”

宋遥刚要说话,却被康王一扯袖子,他在宋遥耳边低声说道:“稳住他就好。我们随侍的人里有好手,我们进了城门便制住他,然后开门放兵马入内。”

宋遥略一思索,觉得可行,便点出数十好手,令他们入城后直取任全忠,夺取北门。任全忠见二人将大部分兵马留在了城外,似乎放了心,也没再刁难他们,爽快地下令开城。

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,不想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,宋遥与康王不禁暗自心喜。两人刚入门内,任全忠便下令关门。

见他如此小心,宋遥与康王相视一眼,皆不动声色。康王见城门已合上,便要低声下令让他们拿下任全忠,却听宋遥低声说道:“大王,情形好像不对。”

康王抬头,见宋遥手指微颤地指着城楼。他循着宋遥所指举目望去,见城楼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弓箭手。密密麻麻指向他们的,全是锐利的箭矢,拉开的弓弦无一例外地对准了他们。

宋遥的心提到嗓子眼,却还勉加镇定,高声问道:“将军意欲何为?”

城楼上寂寂无声。宋遥再度出声,依旧是无人回应。直到他再三询问,才听见城楼上有人笑了一声,随即一个略显喑哑的少年嗓音喊道:“宋公别来无恙?”

听闻此声,宋遥与康王皆是一震,齐齐向城楼望去。城楼上依旧不见任全忠的身影,却有两个穿着甲胄的少年。那两人一般的身高,在城楼上并肩而立,正是楚王与宁王两兄弟。

一时间,宋遥心内掀起无数的惊涛骇浪,却仍故作镇定,高声斥问:“楚王受命坐镇北府,何以未奉诏令,竟然擅自回京?且禁中布兵,是何居心?”

城楼上的长寿先沉不住气了,他向皇城外一指,冷哼道:“你带这些兵又是什么居心?贼喊捉贼,你还有理了?”

莲生奴抬手,阻止了长寿说下去。他面带微笑,不慌不忙地说道:“某承认某居心不良,不过我很想听听宋公对这件东西做何解释。”

他抬手亮出一物,宋遥一见此物即面色大变。康王见宋遥神色,也凝神细看,顿时惊慌失措起来——从形状来看,莲生奴手上正是那道赐死的诏令。此物怎会到了楚王手上?这是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。

长寿却管不了许多。他见宋遥露出惊骇之色,不待莲生奴说话,便先自冷笑了一声,疾言厉色地斥他:“宋遥,你好大的胆子,竟敢矫诏意欲杀害皇室贵胄!你这贼子犯上作乱,还有脸质问我们?哼,等会儿我一定要亲手砍下你的首级!”

“你……”宋遥指向莲生奴的手越来越抖,“原来是你们的圈套。从一开始,你就已经设好了局……”

“不错。”莲生奴扬了扬手中之物,遥遥地向他一笑,“那些财物是我让人送入赵国公府中的;也是我授意卫国公上疏分辩,解了兵权,让你以为已经胜券在握;宋公的那位门生,则将这道诏令送到了我的手上。有这道伪诏在手,还有谁敢质疑我的行为?我离府回京,为的是勤王平叛,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。”

“你……”宋遥气得全身发抖,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。他一生自负聪明,不想最后竟棋差一着,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
相较于宋遥的气急败坏,莲生奴显得意态闲适。他合拢双手,彬彬有礼地向宋遥一揖:“宋公,承让了。”

他身旁的长寿早已拉开了弓弦,莲生奴的这句话就像是给他的信号。弓弦慢慢绷紧,随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轻响,一支利箭离弦而出,直奔康王。康王见势不妙,早已暗自防备。听见锐箭破空之声,他迅速抽刀,砍断了飞来之箭。他知自己已处于下风,也不犹豫,立即转身欲驰往内宫求援。

长寿见他想逃,忙收弓挥手。城楼上万箭齐发,如雨而落,康王背心中箭,从马上跌落,随即被城楼两边拥出的兵马一拥而上,亡于乱刀之下。

宋遥臂上、腿上皆中了箭,却没伤及要害。他被任全忠等人拖下马,缚于地上。莲生奴并不移步,仅立在城楼上冷眼旁观。直到宋遥就擒后,他才向长寿微一点头。长寿会意,缓步走下石阶,一边走一边拔刀。宋遥抬头,第一次失却了沉稳,满脸恐惧地盯着长寿。他想要开口,却连最简单的音也发不出来,只剩下了含糊的嘶嘶声。

长寿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身前,翻转刀刃,扬手一挥。银光闪过,一代权臣的人头飞出,滚落于尘土之中。

康王进入北门之前曾向左右暗示,他与宋遥会设法打开城门。是以二人入内后,门内传来厮杀声时他们都不以为意。然而杀声渐止,却始终不见城门开启,有人便察觉不对,鼓噪起来。

“吵什么!”城楼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。

门外兵将听这声音陌生,都是一愣。接着只见城楼上令旗一挥,弓箭手纷纷转向,居高临下地对准了城外。

众军哗然,不知皇城内发生了何事。接着只见两个穿甲胄的少年出现,其中一个向外探了一下头,然后向城下抛出两物。东西落地,人们才看清那是两颗头颅。两颗头表情狰狞,又是从高处落下,血肉模糊,惨不忍睹。几位兵将上前仔细辨认,才惊觉那竟是康王与宋遥的人头。

众军大惊,一阵骚动。有人意欲退却,有人却高声怒骂,呼吁攻入城门,为宋遥、康王复仇。

“列位!”城楼上的另一名少年徐徐说道,“宋遥、康王意图不轨,现已伏诛。诸位军将乃是国朝柱石,受其蒙蔽,寡人今日只诛首恶,无意累及无辜。只要列位放弃抵抗,各自散去,寡人保证将来绝不追究。”

少年说得很慢,又务求吐字清晰,兵将们在他平和的语调下渐渐安静下来。众人面面相觑,都吃不准是不是应该马上缴械投降。

“你是谁?凭什么保证?”终于有人出列向城楼喊话。

“大胆!”任全忠不知何时也上了城楼,厉声呵斥道,“楚王身份尊贵,岂容尔等放肆?”

城楼上的楚王却摆了摆手,示意无妨。他转回头,依旧平和地说道:“凭什么保证?凭寡人受封楚王,凭寡人奉命执掌北府,凭寡人手上的数十万边军。”他俯视着城下,用不高却掷地有声的语气说道:“寡人当然有资格保证。”

“少废话!边军远在千里之外,咱们围攻城门,一起冲进去,他又能奈何?”军将中有人乃是康王、宋遥的心腹,此时趁机嚷了起来。

能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响应康王与宋遥的号召,其中自然有不少对康王与宋遥效忠之人,闻言也都起了心思,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刀。

城下群情激愤,城楼上的莲生奴却丝毫不见慌乱,向任全忠点了点头。任全忠会意,转身走开。不多时,城上狼烟升起,直达云霄。

莲生奴见到狼烟,方又转向城下,淡然说道:“寡人能奈何?寡人现在就告诉你,寡人能奈何!”

狼烟升起片刻后,便见临近皇城的各坊街巷烟尘滚滚,耳中尽是马蹄的声响,似乎正有不少人马向皇城拥来。

城下众将瞠目结舌,这烟尘、蹄声表明,这是一支不小的兵马。这楚王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人马带进京城的?

不多时,便见苏仁及苏仪各带兵马出现。皇城前的空间有限,是以看不出二人到底带了多少人马,但远处持续不断的尘烟,表明他们有足够的兵马将城下众将尽数拿下。

“如何?”城楼上的莲生奴不疾不徐地问道,“列位是否还想一试?”

城下兵将总算明白了这楚王是个厉害角色,不禁个个色变。

莲生奴看出了他们的慌乱,微微一笑,朗声说道:“放下武器,寡人既往不咎。”

众人沉默,终于有两三人带头扔掉了手中刀剑。有人起了头,接下来就顺畅了许多,刀剑纷纷落地。众将屈膝,向楚王表示臣服。

这期间长寿一直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站在莲生奴身边。直到苏仁和苏仪带兵将城下的兵马分割开来,确定再无威胁以后,他才舒了一口气:“总算是糊弄过去了,我可真怕会露馅。”

莲生奴却仍然很平静,似乎刚才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:“首恶已诛,他们本已军心涣散,只要略略施压,必然会屈服。”

长寿笑着向城下一努嘴:“要是他们知道两位舅舅带的人马还不到千人,其他全是京中及附近城县的刑囚,那些烟尘全是那些刑囚用扫把扫出来虚张声势的,不知道会不会吐血?”

莲生奴向兄长微微一笑:“兵不厌诈。”

长寿回以一笑。两兄弟在城上见苏仁和苏仪已控制住了局面,长寿才又说道:“阿娘一定还在等消息。”

提到母亲,莲生奴的表情才稍显凝重。良久,他轻轻地嗯了一声,转身向内宫走去。

长寿如今已有些摸不透弟弟的心思,见莲生奴如此反应,不免有些担忧,便紧跟在他身后,同往母亲居所。一路上只见内宫寂静肃穆一如往日,似乎浑不知北门刚经历了一场剧变。

淑香殿里也依旧平静,甚至还有宫人在洒扫,只有正神色不定地徘徊于殿前的绿荷才显出了一点不同寻常来。绿荷原本神情焦虑,见到兄弟俩平安归来,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情。她向身旁的宫人低声吩咐了一句,那宫人便急匆匆地入内禀报,绿荷这才向着两兄弟迎了上来。

莲生奴和长寿也看见了她,莲生奴向她点了点头。绿荷方要说话,却见莲生奴突兀地止步向殿前望去。绿荷意识到了什么,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果然看见绮素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。

绮素的装扮、衣衫一如平日般简素,想必她一直在等着消息,才会出现得这样快。她此时神情平淡,并不能让人辨出情绪。她见兄弟俩在殿前的石阶处止步,并无迎上来的意思,也不以为忤,只缓缓地步下玉阶。

一步,又一步,正是在宫中浸润多年才会有的优雅步态。她以这样的仪态走到了两个儿子的面前,静待着他们开口。

莲生奴慢慢抬手卸下头上的盔甲,以少年人不常有的沉稳语气说道:“宋遥、康王皆已伏诛,乱党已尽数降服。”

绮素向兄弟二人点了下头,轻声问道:“此事至尊可已知晓?”

莲生奴身子略僵,随即摇头:“尚未遣人禀报。”

绮素嘴角微微上扬:“那便由我去吧。”

她向绿荷示意引路。莲生奴踏前一步,似欲开口,却被长寿按住了肩:“这件事我们插不了手,由他们去吧。”

莲生奴轻轻叹息了一声,没再说话,默默地注视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路径的尽头。

绮素在内官引导下来到了会宁殿。皇帝病中常由她侍疾,是以会宁殿的宫人皆不以为意,通禀以后便请她入内。

绮素走向皇帝所在的内室,正逢宫人向皇帝呈进汤药。皇帝恰巧刚接了药盏,忽见绮素来此,遂向她一笑,不经意地问道:“适才外面似有喧哗,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

绮素微笑着,以一贯的柔顺语气说道:“康王、宋遥意图进攻北门,事败被诛。”

皇帝本欲饮药,闻言将药盏停在了口边,似乎没听明白:“你说什么?”

绮素走近他,在他耳边低语道:“康王矫诏,欲赐死诸王、逼至尊禅位,可惜阴谋败露,已被莲生奴和长寿诛杀。”

皇帝手一抖,手中的药盏落地,将地上的红毯染出一片深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