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朝 天 子(2/3)

“是我……害了她……”李崇讯颓然坐倒,“她死了,我活着还有何意义?”

萧氏听了,只觉得胸中怒气上涌:他私通被囚,自己为了救他四处奔走求人;他储位被废,自己毫无怨言,只求他能留得性命;他贬居袁州,自己收拾行装,上下打点……她做了这么多事,他却仍心心念念只想着别的女人,想着那个害他失去太子之位的女人!

她忍了这么久,终至忍无可忍,抬手一巴掌打在了李崇讯脸上。李崇讯呆住,他从未想到,一向温顺的妻子竟会如此放肆。

若是平日,萧氏的确没这胆子,可此时她已被怒意冲昏了头,忍不住指着李崇讯的鼻子骂道:“你身为太子,不思国政,已是不忠;与宫妃私通,祸乱宫闱,是为不义;淫人妻女,令老父伤心失望,是为不孝。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,要来何用?”

李崇讯捂着脸,看着满脸怒意的妻子,一脸的难以置信。

萧氏却还嫌不够,接着骂道:“你不考虑你被废去太子之位后,有多少人会受你牵连;也不看你如今众叛亲离,如丧家之犬;更不念你的妻房为你低声下气,四处受辱求人。你从头到尾就只想着一个你不该染指的女人,而那个女人,正是害你落到如此境地之人!你还要糊涂到几时?”

她胸中怨愤已累积多日,此时尽数发泄了出来。她一直骂到词穷,才喘着气停了下来。室内寂静无声,唯能听到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。

她许久都没看到李崇讯有所反应,终于有些担心,便抬头看向他。却见李崇讯还保持着捂脸的姿势,正呆呆地看着自己。她忽然回过神来:夫为妻纲,她却怒打了丈夫,还劈头盖脸地骂了他。纵然夫婿的脾气再好,只怕也受不了这样的辱骂吧?

一旦冷静下来,萧氏不由得慌了神,急急上前解释道:“大,大王,我,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,我……”

李崇讯却嘿嘿地笑了起来,起初声音很低,后来却越笑越大声,一边笑着一边掉泪。

萧氏见他如此,担心是自己刚才话说得太重,才刺激得丈夫癫狂至此,忙道:“大王,你别这样……大王……”

良久,李崇讯才停止了笑声,语气无限的悲凉:“你说得对,我的确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。我活在这世上,毫无益处。”

“不!”萧氏悲呼了一声,“大王,妾并不是这个意思。妾嫁与大王,大王便是妾唯一的依靠。大王若再有个三长两短,让妾如何活下去?”

李崇讯扶起妻子,两人相视良久,皆是泪眼婆娑。

“我负了她,也负了你……”李崇讯只说得一句,便泣不成声。

“大王!”萧氏也哭了起来,“大王对妾若还有一丝怜惜之心,便请为妾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
“我……答应……你……”李崇讯呜咽道。

夫妻俩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夜,只是两人的恸哭并不相同,一个哭的是失去,另一个哭的,却是得到……

七日以后,鄱阳王夫妇启程前往袁州,而康王终于在他们夫妇上路之前赶到灞原相送。萧氏不愿再与康王见面,便躲在了车内,只有李崇讯出来与他话别。

康王立于灞陵亭边,遥见兄长从车内步出,向自己走来。他瘦高的身影笼在一袭单薄的青衫之中,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康王面泛愧色,解下身上的狐裘为兄长披上,诚恳地说道:“当时我本想要为阿兄求情的,只是……”

“阿弟,”李崇讯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,“你没有做错。我是个无能的兄长,你不必为我受到牵连。”

康王抬头,双目炯炯:“阿兄放心,将来你我兄弟必有出头之日!”

李崇讯没有答话,只是看着兄弟微笑。

“阿兄,你信我,我和宋公……”

“阿弟,”李崇讯淡淡地开口,“我的梦已经醒了,你还没醒吗?”

午后下起了小雪。

莲生奴一从会宁殿出来,便被寒风吹得打了一个激灵,跟在身后的余朝胜忙取了御寒的狐裘给他披上。莲生奴向他点了下头,余朝胜微微一笑退开,在前引路。

途经宫中阁道时,莲生奴忽然驻足,对着天际出神。沉沉的铅云压于宫墙之上,宫室延绵不绝,似乎能直抵天际。细雪纷纷飘落,遮住殿阁顶端的黑瓦,只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。

“楚王?”余朝胜轻唤。

莲生奴回过头,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余朝胜。片刻后,他开始扫视身后的宫人、内官,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:明明和他们已经相处了几个月,他却还是觉得他们都是陌生人。

“大王,天冷了,不宜在外久留……”余朝胜殷勤地劝道。

莲生奴并不搭理他,只是微微向上扯动着嘴角,表示听见了。一行人很快继续前行。行进中,他偶尔会低下头,目光落在手中所握的书卷之上,这卷书乃是在会宁殿由皇帝所赐。

他的记忆回溯到了那日他因宋遥的进言而顶撞皇帝之时。皇帝不但不生气,还让他次日去会宁殿。他依言前去拜见,以为皇帝至少会就他擅自令内官偷听之事斥责几句,不想皇帝却只字未提,只是细细地查问了他的功课。

莲生奴有些吃惊,却还是清楚地回答了皇帝的所有问题。皇帝似乎颇为满意,拍着他的肩说道:“以你这个年纪来说,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。”

莲生奴垂下头,老成地说道:“全凭程相公教诲。”

皇帝从书案上随手取了一卷书递给他:“这书程谨可曾让你读过?”

莲生奴展开书,却是一卷《管子》。程谨并未授他此书,他便如实回答:“未曾。”

“那就拿回去看看,五日后的这个时辰,你再过来,朕会查问你书中的内容。”

莲生奴吃了一惊,看着皇帝直发愣。

皇帝微笑着问:“怎么?不愿意?”

莲生奴这才回过神来,双手接过书,低声说道:“谢阿爷赐书。”

“不许向旁人求教,更不许问程谨。”临走时皇帝如此吩咐他。

结束了与父亲的谈话后,莲生奴走出了会宁殿,却并不见同来的内官、宫女,倒是皇帝身边的余朝胜领了十来个人候在了殿前。

“大王。”见他出来,余朝胜恭敬地上前招呼。

莲生奴略感诧异,问他:“与我同来的人呢?”

余朝胜微笑:“陛下吩咐,从今日起,由我等侍奉楚王。”

莲生奴一震。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,抬脚便欲返回殿中与父亲理论,却被余朝胜拦下。余朝胜低声说道:“大王,听奴婢一句劝,别在这件事上和至尊赌气。”

莲生奴拂袖,不待他引路便疾步行往淑香殿。余朝胜很清楚,这位楚王虽然年幼,却并不是好摆弄的人。何况他现下在皇帝心中又极有分量,故余朝胜并不敢逆他的意。是以莲生奴的行为虽有些不妥,余朝胜也没出声,只带着人跟在他身后。

回到淑香殿,莲生奴直入了自己居所,猛地推开了门。室内原有几名宫人做着洒扫之事,听到推门声都回过头来,见了莲生奴都忙不迭地行礼。

莲生奴的心彻底沉了下去。这些人做事甚为娴熟,仿佛已在此多年,却全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。父亲换人换得十分彻底,原来的一个人都没留。他呆立在门口,许久没有说话。

余朝胜见他脸色极为难看,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:“大王?”

莲生奴咬着嘴唇,没有应声。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,他只想着救母,却没想到会牵连到身边之人。

这番动作显然是来自父亲的警告。虽然他是自己的父亲,但也是一国之君;纵然他欣赏自己的胆气与魄力,却也绝不会允许窥伺上意的行为发生。父亲一边对他好言安抚,一边却清算了他身边的侍从。恩威并施,果然是君王铁腕!

余朝胜见莲生奴的胸口急剧起伏,有些慌神:“大王,大王!大王若是生气,尽可打骂奴婢,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。”

“我没有生气。”莲生奴打断他的话,“都出去,我想一个人待着。”

余朝胜不敢有违,带着众人都退到了门外。他临走时却又听莲生奴道:“叫王顺恩来。”

“是。”余朝胜向身后的两个内官使了个眼色,让他二人守在门口留意楚王动静,然后才去传话。

不久之后,余朝胜便领着王顺恩出现在莲生奴面前,莲生奴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。王顺恩深得母亲信任,父亲果然不好动他。

“你出去。”莲生奴对余朝胜说道。

余朝胜应了,神色恭谨地退了出去。

王顺恩神色如常地向他行礼。

莲生奴低声问道:“人是什么时候换的?”

王顺恩也压低了嗓子回答:“大王刚去会宁殿,便有人来传陛下之令,说大王身边的人照顾得不够尽心,要全数更换。”

“阿娘是什么反应?”

“贤妃虽有些吃惊,却没说什么。”

莲生奴点头,踌躇片刻后说道:“那天你也在场,说不定阿爷会疑心你也是报信之人。你最近避着点,跟在阿娘身边,别到处走动。”

“奴婢明白,谢大王提点。”

“好了,你且去吧。”

王顺恩行了礼,退了出去。

余朝胜立在外面,见王顺恩走出来,便向他微微一笑。余朝胜服侍皇帝多年,资历极深,王顺恩不敢放肆,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才离开。

王顺恩的背影刚刚消失,余朝胜便见莲生奴出现在了门口,急忙上前问道:“大王有何吩咐?”

“你进来,我有话问你。”

余朝胜跟着莲生奴入内,心里有些惊异。那日楚王直言顶撞皇帝,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;今日皇帝毫无预兆地将他身边的人换了个干净,他虽有惊怒,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冷静下来。余朝胜暗暗思忖,这楚王心性果然不似常人,看来他得小心应对,不能再把他当作孩子看待。

莲生奴坐到案前,迟疑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:“换走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?”

余朝胜苦笑,这楚王果然不好打发,一上来就问这么棘手的问题,让他实在难以回答。他小心地回避着莲生奴的目光,低声回道:“奴婢真心劝大王一句,这件事大王就不要再打听了。”

莲生奴闻言沉默不语,只低头翻看着皇帝赐给他的《管子》。一翻开书,他不由得一愣。

余朝胜本就有些忐忑,见他神色有异,心里不由得一沉,赔笑问道:“大王怎么了?”

“没事。”莲生奴平静地说道,“我要看书了,你下去吧。”

余朝胜面现狐疑之色,不过他现在却丝毫不敢轻视这位年幼的亲王,行了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。

等余朝胜走了,莲生奴才细细地翻阅皇帝的赐书。刚一打开书,他便意识到这本书大有文章。微妙的地方不在于书本身的内容,而在于字里行间的墨笔批注,那字迹莲生奴十分熟悉。

他从案上抽出皇帝日前赐予他的诗文,两相比较,果然是一模一样的笔迹——这本书竟是皇帝亲手所注。他翻至卷末,见最后一条批注旁边写着“显德九年夏,北府”。莲生奴至此才恍然大悟:这是父亲在北府时读过的书。

莲生奴放下书,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。父亲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他身边的所有人,又安插了余朝胜等一干眼线,最后却又赐了他这么一本书,究竟是什么意思?

因存了这样的疑问,五日后他前往会宁殿时便格外小心。皇帝果然考问了他书中的内容。因皇帝有言在先,不许他询问他人,因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作答。忐忑不安地回答完问题后,莲生奴紧张地看向父亲,想从父亲的脸上窥出一点端倪。

皇帝点头,抚须说道:“差强人意。”

莲生奴见他虽这样说着,但眉头舒缓,对他的回答应该还算满意,莲生奴这才略略舒了口气。不料皇帝却又翻开了那册书,用朱笔圈出了几个篇章,对他说道:“不过这几篇你读得还不够透彻,回去多读几遍,三日后再来。”

莲生奴不禁微微吃惊。听父亲这意思,难道竟是要亲自指点于他?

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,皇帝微微一笑:“莲生奴,你很有胆色,不过,光有胆气还不够。”皇帝说着,指了指自己的头:“你得靠这儿,明白吗?”

莲生奴低头以示受教,默默行礼后便退了出去。

从那以后便成了定例,每隔数日,皇帝便会召他去会宁殿,亲自查问他的课业,并不断地把自己早年的藏书赐给他。兄弟中并无他人有此待遇,莲生奴就是再愚钝,也觉出味儿来了。父亲日理万机,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做,难道说父亲器重自己?

这个念头一闪,莲生奴便忍不住出声:“余朝胜。”

“奴婢在!”已走到长廊尽头的余朝胜恭声答应,走回到他身边,“大王有何吩咐?”

莲生奴转头打量着他,这个内官为人机灵、心思乖巧,不输于母亲身边的王顺恩。可王顺恩对母亲忠心不二,淑香殿尽人皆知;这余朝胜却圆滑世故,让人挑不出错,却又无法真正信任。是以他的话到了嘴边,忽然又迟疑起来。

“大王可是有何疑难?”余朝胜善解人意地说道,“奴婢虽然蠢笨,但只要奴婢做得到的,奴婢一定会尽力为大王分忧。”

莲生奴没有立刻说话,而是沉吟了一阵才慢慢问道:“那你告诉我,你到底是谁的人?”

冷风呼啸着刮过,引得屋顶上、树枝上的雪簌簌地往下直掉,除却这细微的声响,四周一片寂静。

“大王说笑了,”良久余朝胜才以一贯恭谨谦和的语调微笑着答道,“奴婢侍奉大王,自然是大王的人。”

莲生奴原是想刺他两句,倒没想到这个人竟如此厚颜,于是冷冷说道:“你之前侍奉的是我阿爷,难道你想说你不是我阿爷的人?”

“奴婢侍奉至尊时,自然是至尊的人。”

“也就是说,你伺候谁,就是谁的人了?”莲生奴挑眉。

“大王这么说也不算错。”余朝胜含笑回答。

“朝秦暮楚,未免太没有操守。”莲生奴的讽刺之意更加明显。

“奴婢伺候陛下时对陛下尽心,侍奉大王时对大王忠心,”余朝胜恭敬地回答,“这无关操守,只是本分。”

莲生奴盯着他,心里越发厌恶。要说这余朝胜待他也称得上体贴入微,尽心尽力,可他就是看这人不顺眼。初时觉得他是父亲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,防备着他;但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,余朝胜不但将他的起居照顾得甚为妥帖,还处处提点。他隐隐觉得,余朝胜或许不仅仅是眼线这么简单。可这个内官在想什么,他却看不透,留个看不透的人在自己身边,无疑很危险。

余朝胜见莲生奴不再说话,只道他话已问完,便依旧走在前面为他引路。莲生奴憋着一口气跟在他身后,暗暗打定了主意,得想个办法把他从自己身边弄走。

回到淑香殿,莲生奴便来到母亲房中。余朝胜是父亲派过来的,仅凭他一个人不可能搬得动这个人,这件事他必须要先取得母亲的支持,才好下手。

绮素坐在窗下,正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听着王顺恩奏事,回头看见莲生奴进来,便笑着说道:“莲生奴,过来试试这靴子可还合脚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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