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千 秋 岁(2/3)

叹息间,她忽听身后一声略带怯意的轻唤:“阿娘……”

绮素回头,却是长寿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。

“怎么了?”绮素有些奇怪,长寿可是很少有这么低眉顺眼的时候。

长寿跪下,低声说道:“阿娘,我错了……”

绮素看着儿子,忽觉有些头疼:“你可是又闯祸了?”

“不是不是,我真的没再闯祸。只是我听莲生奴说,太子若被废……”他才起了个头,却被绮素伸手止住。

“绿荷,你们都退下。”绮素吩咐道。

绿荷点头,带领宫人退了出去。等人都走净了,绮素才问:“莲生奴都和你说了什么?”

“他说如果现在的太子被废,阿爷就会立康王为太子,是这样吗?”

绮素一怔,没想到才九岁的莲生奴竟也能看得这么清楚。她点头:“的确有这个可能。”

长寿哭丧着脸:“我没想到会这样……”

绮素拉起他,轻声道:“算了,你起来吧。你阿爷今天很生气,下次可别再这么莽撞了。”

长寿点头,起身后犹带着几分胆怯地问:“如果阿爷真的立了康王,我们怎么办?”

绮素轻叹一声:“忍。”

皇帝的身体尚可,她还有时间等这两个孩子长大。

长寿咬了咬嘴唇,忽然问道:“有没有办法不让阿爷立他?”

绮素失笑,不知该如何应对儿子如此天真的提问。

长寿见母亲不答,有些局促地说道:“莲生奴说,太子之后就以康王居长,所以他才最有可能。这是不是说,阿爷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,才会立康王?”

长寿的话让绮素有些意外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如果有更好的人选,也许阿爷就不会立康王了吧?”

“更好的人选……”绮素沉吟着,“你是指……”

长寿肯定地点头:“莲生奴。”

绮素听到“莲生奴”三个字时已掩去了自己的惊讶之色。她未发一言,而是回身对镜,揭去额上的金钿,又低头用金簪自盒中挑出一点香膏,放于掌中仔细地涂抹。她越是慢条斯理,长寿就越是心虚,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。

“阿娘……”他轻声唤道。

绮素轻叹一声,放下手中盛着面药的银盒,回过头对他说道:“莲生奴只有九岁,去年才被封了楚王,遥领潞州刺史,目下并无实权;康王为太子母弟,年满二十,领雍州牧,这几年又已参与朝政,不少朝臣也都与他相熟。长寿,你告诉阿娘,现在的莲生奴拿什么去和他争?”

长寿语塞,越发感到泄气。打从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时起,他便在苦思补救之法。将莲生奴推出去当太子是他觉得最可行的办法,想不到母亲依旧不认可。

绮素见长寿面有愧色,便拉起他的手,以尽量温和的语气道:“你说的阿娘不是想不到,只是目前不是时候。阿娘曾几番告诫于你,务必要和太子、康王好好相处,你真以为是阿娘软弱可欺吗?小不忍则乱大谋。后宫也好,朝堂也罢,牵一发而动全身,万不能莽撞。”

长寿深深地垂着头,小声说:“我知道,以后再也不敢了。”

绮素慈爱地抚摸长寿的头顶:“发生了的事就别再想了。不早了,回去睡吧。”

长寿点头,默默退去。他刚走到门口,绮素忽然心里一动,脱口问道:“长寿,若以后继承大统的人是莲生奴,你会怨恨吗?”

她之前意外的并不是莲生奴这个人选,而是这竟然会是长寿的提议。她记得很清楚,长寿小时候并不是个懂得谦让的孩子,兄弟俩常因了一点小事打架。后来还是莲生奴渐渐晓事,知道退让,才算是相安无事了几年。可两兄弟毕竟还小,暂时未有多少利益冲突。她有些担心,两个孩子长大以后,会不会再生出龃龉,甚至手足相残?特别是长寿,毕竟把他过继给元沛为嗣是她的主意,长寿一开始就失去了问鼎皇位的资格,他会不会有怨?

长寿听见这话,身形一顿,片刻后答道:“以前会,以后不会了。”

“这是为何?”绮素不解。

长寿慢慢转过身,抬头看向母亲,平静地说道:“祖母都告诉我了,阿娘是为了保护我才那样做的。若不是这样,也许我活不到现在。”

绮素沉默了。她一直觉得长寿不懂事,可他现在说着这样懂事的话,她反倒心酸了起来。若是那时她有能力,也不必用那样的代价来换取长寿的平安。

长寿似是看出了绮素的想法,向母亲微笑道:“反正我不喜欢读书,对政事也没兴趣,这种苦差事还是让莲生奴去做比较好。”

此话一出,顿时驱散了绮素的愧疚,她笑着瞪了长寿一眼:“你这孩子,就知道说嘴。”

长寿见母亲的心情不再低落,便向她露齿一笑,然后撩帘出去了。

绮素看着儿子的背影,颇为欣慰。比起一时一地的得失,她倒更在意长寿表现出的变化。若经过此事能让长寿明白点事理,倒也值得。以她如今的地位,这点损失还是能够承受的。

这一夜就在有人欢喜有人担忧的情况下过去了。

皇帝一向雷厉风行,次日便在与宰相议政时表示太子无才无德,言辞间大有要废黜之意。

程谨闻知皇帝之意,不由得向宋遥看去。他虽一向不看好太子,但当年宋遥是支持太子的,不知他有何说法。宋遥却仿佛没听到一般,拢着双手端正地跪坐在茵褥之上,不发一言。

见宋遥似有默许之意,程谨不免诧异,面上便流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。宋遥何时转变了立场?或许是皇帝瞧见了程谨的神情,便看着他问道:“程卿对此有何看法?”

程谨微微低头,向皇帝回道:“储君废立乃是大事,臣以为不可轻率。”

“那卿可认为太子能当大任?”皇帝又问。

程谨稍稍犹豫,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:“臣以为太子才具不足,性子柔弱,恐非上佳之选。不过……”

皇帝伸手让他打住,没有让他再说下去,随即转向宋遥:“远迩,你怎么看?”

宋遥向皇帝拱了拱手,慢吞吞地说道:“昔年先帝以陛下贤德之故,舍哀孝王而取陛下。臣以为,为天下计,陛下效法先帝亦无不可。臣所虑者,立储关系天下兴亡,废太子后由谁接任储位,还须陛下思量。”

皇帝垂眸,淡淡地问道:“远迩以为谁堪为君?”

宋遥沉思片刻,胸有成竹地回答道:“康王贤孝,臣以为是最佳人选。”

“太子虽然失德,然我等外臣犹有不忍之意,康王却从头到尾毫无友爱兄弟之情。于公,太子为君,康王是臣;于私,太子为兄,康王是弟,如此无动于衷,不知这贤孝二字从何说起?”程谨冷冷地接话。

宋遥转视程谨:“国赖长君。太子之下康王最长,以康王为储名正言顺。程阁老对康王如此不满,或许是有更好的人选?”

程谨不说话了,其他几位皇子年纪都不大,的确无法与康王抗衡。可康王性格阴鸷,实非他所能欣赏的。被宋遥这么一诘问,他只能哑口无言。

皇帝见场面稍冷,便打了个圆场:“二位所虑皆有道理,不过朕还是赞成远迩方才之言,先帝当年择贤而立,朕为其子,岂有不效法之理?朕以为,一国之君,重在才具,而非嫡长。”

宋遥心里一沉,皇帝这话看似公允,实则对康王不利,三言两语就抹去了康王的优势。偏偏皇帝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拿他刚才的话来堵他,让他实难再开口辩驳。程谨显然也体味出了皇帝之意,含笑接道:“陛下所言极是。”

“朕想,朕大概还能再活好几年,立储之事也不必急在一时,”皇帝继续说道,“不妨花个两三年时间,观察各位储王的人品、才学,而后再做决定。”

皇帝已有所决断,且又说得在理,众宰臣自然不能再反驳,这件事就这样暂时定了下来。

议政结束,众臣鱼贯而出,唯宋遥落在了最后。皇帝与宋遥多年默契,抬首笑问:“莫非远迩有话要说?”

宋遥拜在皇帝身前,向皇帝道:“臣有罪。”

皇帝吃了一惊:“这是做什么?快起来说话。”

“太子出事,康王第一时间便想入宫求情,是臣担心陛下盛怒,而康王又素来忠直,恐会与陛下冲撞,才将他拦了下来。康王贤孝,并非虚言,是臣一时糊涂,才致使陛下误解。诚请陛下降罪于臣,勿怪康王。”

皇帝掸了掸衣袖,笑道:“远迩,你想多了,朕没有针对他的意思。”

“那陛下……”

“远迩,”皇帝正色道,“天下不能交给无能之辈,朕说要考较储子,并非戏言。国事为先,你是朕的肱股之臣,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。”

宋遥应了声:“臣从不怀疑陛下之公心。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什么?”皇帝靠在凭几上问道。

“若是考较下来,贤妃之子拔得头筹,陛下又当如何?”

皇帝眼光一闪,却似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朕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,贤妃之子又有何不妥?”

宋遥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踌躇半晌后才道:“臣有句肺腑之言,不得不说。然此言一出,或有杀身之祸,恳请陛下屏退左右。”

皇帝听他说得严重,知他的话必非同小可,便敛去笑意,郑重点头,挥手斥退了侍立一旁的宫女、内官。很快殿中人都走得干干净净,只余皇帝与宋遥在内。皇帝这才淡淡地说道:“说吧。”

宋遥直起身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:“贤妃二子皆在幼年,将来或有母强子弱之患。以史为鉴,陛下不可不防。”

皇帝扶在凭几上的手不自觉地一紧,声音却还沉稳得不露任何情绪:“那你以为,朕该如何?”

“臣……”宋遥额上冷汗淋漓,却仍清楚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,“若陛下真有心择立贤妃之子,臣请陛下效法汉武故事。”

紫宸殿外,一名年轻的内官把耳朵贴在墙上,试图倾听殿内的动静,忽然有人在他脑后一拍,那内官吃了一惊,吓得猛一回头,不想扭到了脖子,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。拍他的人乃是皇帝身边的一名内侍,名唤余朝胜。

余朝胜见他又惊又痛的样子,有些好笑,随即又皱眉问道:“鬼鬼祟祟的,在这里做什么?”

“我我我……”内官结结巴巴地回答,“我是来送酪浆的。”

“酪浆呢?”余朝胜沉下了脸,盯着他空空如也的两只手,冷冰冰地问。

“我……”内官小声说道,“我给忘了……”

余朝胜哭笑不得,骂道:“你就是这么做事的?还不快滚!等着挨打吗?”

年轻内官应了一声,连滚带爬地退下了。

余朝胜眯着眼看那内官远去的方向,眼中闪过一抹幽光。他张望四下,确定再无旁人,才站在刚才内官站的位置上,细听殿中的谈话。

殿内却一片静谧,良久才听到皇帝淡漠的语声在殿内响起:“汉武故事?宋遥,你要朕杀了贤妃?杀了朕两个儿子的母亲?”

宋遥所谓的汉武故事,指的乃是汉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弗陵为嗣,又担心其母钩弋夫人揽权,故杀其母而立其子之事。

空荡荡的宫殿里,宋遥承受着皇帝锐利的目光,只觉得若芒刺在背。他额上汗珠滑落,滴在了地上,形成一个个颜色略深的圆点。

在此之前,宋遥一直都很自信。他与皇帝识于微时,皇帝从先帝庶子到如今的天下至尊,每一步都有他的陪伴与扶持。皇帝也投桃报李,即位以后给予了他最多的信任与无匹的贵盛。宋遥曾经以为,皇帝与他的羁绊不会被任何人所影响,所以他才敢无所顾忌地在皇帝面前说话。然而现在,皇帝眸中那有若实质的威压,似有千钧之重,让他不敢抬头面对。宋遥第一次意识到,也许他高估了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。

“臣……”宋遥几次张口,却说不出话来。他深深地吸了口气,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。既然话已出口,索性便讲个痛快明白吧。他重新伏地道:“臣自知今日之言,将来或招杀身之祸。然为江山社稷,臣不得不言。敢问陛下,宁王撞破太子私通之事,果真是巧合吗?还是受人指使?那样的时机、地点,说是巧合,未免太过牵强;若不是巧合,以宁王的年纪,竟能想出如此计策,又不得不让人生疑。且臣闻宁王素来单纯,如此孩童竟能设计太子,若说背后无人代为谋划,陛下信吗?而后宫中既能促成此事,又能指使宁王的人,还会有谁?”

皇帝垂目不语,宋遥说的正是让他生疑之处。可若说是绮素背后指使,手段又未免过于低劣,不像她的章法。

宋遥见皇帝沉吟不语,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果,便趁热打铁道:“臣之所以认为国赖长君,即在于此。退一步说,即便陛下有意择立幼子,也须绝了后患,以免将来的幼主受人辖制。”

“这件事……”良久之后皇帝才道,“朕得好好想想……你先回去吧。”

宋遥见皇帝没有表示,不免有些失望。但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寻常,不敢逼得太紧,深深一礼之后退出了殿外。

正在外面偷听的余朝胜见宋遥出来,急忙隐于廊柱之后。好在宋遥满腹心事,并未留意到四周,而是匆匆地前往官署而去。

宋遥走后,紫宸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。余朝胜估摸着皇帝暂时不会出殿,匆忙绕至大殿之后。殿后两个十来岁的小内官正在玩耍,他们正是跟随着余朝胜做事的人。

“你过来。”余朝胜看了一会儿,向看上去机灵一点的一人指了指。

那两个小内官本是趁着余朝胜不在,才在这里偷懒玩耍,如今被他撞见,吓得大气也不敢出。被指到的那个更是战战兢兢,只道要受罚,不想余朝胜并未追究,而是问道:“你可知杜宫正居于何处?”

小内官见他不是要责罚自己,心內一喜,雀跃地回道:“知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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