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更 漏 子(2/3)

两人都放下了心,绮素才能细问:“莫非朝中将有大事?”

“是不是大事尚且未知,不过总有些苗头了,”杜宫正道,“听说昨日入阁时,崔令公和陛下闹得很不愉快。”

崔令公即皇后之父崔明礼,皇帝登基后他一直任中书令,可谓深得皇帝信用。

绮素果然大感兴趣,追问道:“崔相为了何事与陛下争吵?”

杜宫正慢慢道:“东夷。前年郑公一举攻克夷都,又花了一年多平定东夷全境,陛下和崔相正是为东夷的善后之事有了分歧。”

绮素点头:“原来如此。”

“充容且猜,陛下与崔令公的分歧竟在何处?”杜宫正笑问。

杜宫正深谙世事,却也有她的古怪脾性,总喜欢在不经意的时候考校她。绮素沉吟一会儿,才慢慢道:“灭国之战非同一般,郑公铁骑虽已扫灭东夷雄兵,但夷人必不甘愿就此亡国。郑公至今都不曾还朝,也证明东夷仍不安定,或有反复的迹象……”

“不错,”杜宫正赞许道,“说下去。”

“夷人尚心怀故国,如何善后便至关重要。崔相老成,必然力主慎重;至于陛下……”绮素微笑,“陛下素有壮志,恐怕不见得会赞同崔相意见。”

“正是如此。”杜宫显然满意于绮素的表现,微笑道,“郑公之所以一直没有班师,一是东夷尚未稳定,二是朝中还未对如何处置东夷达成一致。崔相认为,国朝不可据有东夷,不如效仿武宗皇帝征西旧例,在夷人中选择对中原亲善之人治理,中原则设都护府监视其行为,既不必驻扎大批兵马,又可免后顾之忧。不过陛下更倾向于将夷人迁入国中,由我中原礼仪教化。”

绮素想了想,说道:“崔相所虑不无道理。”

杜宫正点头:“我也认为崔相之议更为妥当。陛下的想法固然为圣人之道,但以国朝现今之力,未免有些不切实际。若夷人不遵教化,迁入中原后仍不安分,祸及的便是中原百姓。不过……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,若崔令公晓之以理,陛下未必不会听从,可议政之时,崔相态度过于倨傲,言辞之间似对陛下有轻视之意。陛下心里有了火气,又见无法说服他,便索性绕过崔相拟旨,送往门下复审。不想诏旨送到门下省时,崔相正好有事前往,刚巧就看见了这道旨意。他也不告知两位侍中,自己就先涂还了。你说陛下能不生气吗?”

“不独陛下,崔相此举岂不是将参与拟旨和复审的几位宰辅都得罪了?”绮素皱眉,“涂还之后,陛下是何反应?”

杜宫正悠悠答道:“听说今天朝议,陛下倒是同意崔相的法子了。”

“陛下到底是明白的,”绮素的叹息几不可闻,“幸好两下无事。”

“我不这么认为。”杜宫正摇头。

绮素看向杜宫正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:“愿闻其详。”

杜宫正细细地向绮素解释:“陛下即位以来,一直由崔相担任秉笔。崔相既为皇后之父,又执宰臣之牛耳,可谓贵盛。越是站在高处的人,越应小心谨慎。以前崔相似乎还能意识到这一点,这两年却有些得意忘形了。就说今日之事,陛下既然已答应按他的意思拟诏,他也该罢休了,他偏又将陛下昨日绕过他拟旨的事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说了出来,让陛下颜面无光。这岂不是过于莽撞?我想大概是光耀元年至今,他这宰相做得顺风顺水,又想着陛下是他女婿,便掉以轻心了。至尊虽有宽仁之名,到底还是天下之主,虽然这次陛下退让了,但我想这心结怕不是那么容易解了……”

“宫师的意思是……”

杜宫正微微一笑:“内宫不过一隅。充容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,着眼大局,而不是急于一时。陛下的眼光就一向很深远,充容不妨多留心些。”

杜宫正在宫中浸润多年,眼光老到。她有这番话,必是看出了什么征兆,让绮素不得不仔细思量。过了好一会儿,绮素才轻轻点头:“即便如此,也未见得能改变我的处境。”

“这就要看充容自己了。”杜宫正微微一笑,“多谢充容款待。时候不早了,妾告辞了。”

绮素欲起身相送,却被杜宫正制止了:“充容不必远送,请留步。”

话虽如此,绮素依然让小秋送杜宫正到门口。琴女见小秋与杜宫正出来,便走入内室,见绮素靠在隐囊上,神思不属地用手指拨弄着摆放在面前的香料。琴女上前轻声唤道:“充容?”

绮素回过神,向她一笑:“看来我们得去拜访一下沈贵妃了。”

贵妃?琴女有些不以为然。她转了转眼珠,建议道:“让奴婢陪充容去吧。万一贵妃要对充容不利,奴还可以做帮手。”

“你?”绮素啼笑皆非,“你这话一说,我倒不放心你去了,还是让小秋随我同往吧。”

“小秋?”琴女虽和小秋相善,却并不觉得小秋是那能挺身而出的人。

绮素却只是点头:“对,小秋。”

她无意再回答琴女关于此事的任何提问,反而饶有兴致地向琴女说起了调香之事。琴女对香事不感兴趣,只听得昏昏欲睡,因而错过了绮素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莫测微笑。

一到夏日,树上的蝉便天天地聒噪起来,让沈贵妃愈加心烦。她叫来近身侍奉的宫女优莲,让优莲领着人将那些恼人的蝉都赶走。

优莲听了面露难色,树上的蝉怎么驱赶得净?可她又知道沈贵妃生性执拗,绝不会听什么理由。她苦着脸刚要退下,便有另一名宫女来禀,说是韩充容来了。

“她来干什么?”一听见绮素的名字,沈贵妃便更加没好气,“不见。”

优莲赔笑劝道:“她既然来了,贵妃就听她说些什么,说不定还能杀杀她的威风。谅她也不敢对贵妃怎么样不是?”

沈贵妃一想有理,便改了主意,命人请绮素进来。

绮素只带了小秋一人,打扮极为简素,见了沈贵妃也甚是恭谦。可不管她是什么模样,沈贵妃见了她仍是气不打一处来。然沈贵妃毕竟在宫中数年,多少知道克制些自己的脾气,因此反倒刻意地笑着问:“充容何事来我殿中?”

“上巳节与贵妃闹得不甚愉快,妾深感不安,特向贵妃赔礼来了。”

绮素不提还好,她一提到上巳节发生的事,沈贵妃就忍不住怒从心起,脸上也变了颜色:“不敢当!连中宫都为充容说话,我哪里敢怪罪?”

“中宫并不是为妾说话,只是想平息事端罢了。”绮素淡淡回道。

沈贵妃霍然起身:“你这意思是我在挑事了?”

“不敢!”绮素平静地说道,“妾与贵妃全是误会一场,妾这次来是诚心诚意地想与贵妃修好,望贵妃明察。”

“误会?”沈贵妃挑眉,“我和你没什么误会,我讨厌你——不,不是讨厌,是憎恶。”

“不知妾做错了何事,以致贵妃如此厌憎?”绮素垂目问道。

沈贵妃上前两步,俯身看着她,目光中满含着怨毒:“就凭你那点手段,你当真以为我瞧不出来?若你不勾引至尊,至尊怎么会看上你这贱妇?”

绮素微微睁大了眼,似为贵妃的粗鄙言辞所惊:“妾自侍陛下巾栉,从未有逾矩之处,不知贵妃如此辱骂所为何来?”

“别和我装可怜!我不是至尊,不吃你这套!你不逾矩?那你利用为太后侍疾的机会接近陛下,又做何解释?因为你,陛下受群臣指责,以致声名受损。陛下那么好的一个人,却要为你受累,你说我难道不该恨你?”沈贵妃越说怒意越盛,竟将手置于了绮素颈上。

小秋见状,以为沈贵妃要加害绮素,不禁倒抽了一口气。但她惧于沈贵妃的威势,膝盖虽前移了一步,却并不敢真的上前阻止。

所幸沈贵妃似乎并不是真的想置绮素于死地,她只是用手在绮素脖子上来回摩挲着,发狠道:“我不会让你得逞的,有时我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这贱人!”

绮素甚至连脸上的微笑也没变:“莫非贵妃要对妾施刑?”

“那又怎样?”沈贵妃轻蔑地说道,“你不过是一个充容,我一个贵妃难道竟动不得你?”

“陛下一向禁止在宫中动用私刑,”绮素温言劝道,“贵妃还是慎重些的好,再说……贵妃还没有处罚妾的资格。”

“你……”沈贵妃的瞳孔急剧收缩,“你说我没有资格?”

绮素似乎没有看见任何危险的信号,依旧不紧不慢地解释:“六宫之主唯皇后一人。皇后执掌六宫,有赏罚之权;贵妃与我虽名分有别,但同为陛下妃妾,贵妃并没有资格处置妾身。枉贵妃入宫多年,难道连这宫中规矩也不知晓?”

沈贵妃美艳的面孔有一丝扭曲,手也在极度的愤怒下微微发抖。如此强烈的情绪,反倒渐渐让她冷静了下来。她走回自己的坐榻,靠于凭几上,冷冷地看着绮素,良久竟轻笑出声:“不错,我现在没那个资格处置你,不过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的手在凭几上猛然一拍,厉声喝道:“那不代表我以后也没有!”

绮素的表情像是十分遗憾,轻轻柔柔地说:“看来妾与贵妃终究不能化干戈为玉帛,真是可惜。”

既然话不投机,绮素也就没了再留下的理由,她很快便和小秋一起出了沈贵妃的殿阁。

殿外,优莲领着宫女们正用网兜在树上到处搜捕着什么。绮素瞧见,叫住优莲问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?”

“贵妃嫌蝉鸣声太吵,命我等驱赶。”

“入夏而鸣乃蝉之天性,贵妃此举,何其可笑?”绮素语气低柔,但其中的讽刺意味之浓,令小秋侧目。

眼前这优莲乃是沈贵妃心腹,绮素的话必会通过她的口转达给沈贵妃。小秋有些慌张地想,充容莫不是疯了?如今连太后都疏远了她,她竟还如此不管不顾地得罪皇帝最宠爱的妃嫔?

绮素走了两步,看见小秋煞白的脸色,温和地问道:“刚才吓着你了?”

小秋慌乱地摇头,但看得出,她仍对沈贵妃心有余悸。小秋深深地吸了两口气,才勉强以平静的口吻问道:“充容刚才彻底得罪了沈贵妃,以后怕是难以太平了。”

“刚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,即便我刻意忍让,她也不曾给过我一个好脸色。既是如此,我又何必再敷衍?”绮素虽是这样说,但她的神色看起来却很惆怅,让小秋觉得她是有些后悔与沈贵妃的冲突。

“那……充容打算怎么办?”小秋怯怯地问。

绮素看了她一眼,笑容有些惨淡:“天无绝人之路。既然无法和贵妃修好,我们只能多与中宫亲近了。中宫素来公正,必不会由得贵妃放肆。”

皇后?皇后向来两不相帮,小秋不确定那会是一步好棋。自己能摆脱户婢的命运是因为绮素,若绮素因为得罪贵妃而失宠……小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,不敢想象那之后自己的结局。

两天后小秋就听到宫女们传言,说沈贵妃在皇帝留宿时哭诉韩充容仗着皇帝宠爱目中无人,羞辱自己。皇帝对于内庭出现纷争一事甚是不悦,表示会给贵妃一个交代。可奇怪的是,他并未罪及与贵妃直接起冲突的韩充容,反倒让人训斥了皇后一番,说她对后宫掌管不力,致使后宫妃嫔不睦。

沈贵妃和韩充容的事与皇后毫无关系,却莫名其妙地受责,简直是无妄之灾。皇后脾气再好也有些受不了了。为着皇帝说她无所作为,她索性将沈贵妃和韩充容分别叫来,狠狠地斥责了一番,说她二人争风吃醋,不识大体。

韩充容的身份敏感,又一向小心惯了,被皇后责骂后甚是惶恐,连忙脱去钗环,伏地请罪。皇后见她如此,对她的气便消了许多,最后还好言劝慰了两句。沈贵妃的反应却是完全不同。她一向心高气傲,被皇后训斥后不但不低头认错,还顶撞了皇后几句。皇后大怒,命沈贵妃跪了半日,又让她抄写十遍《女训》。

沈贵妃自觉受辱,待皇帝一去便哭诉说皇后仗势欺人,容不得她。

皇帝对贵妃大为怜惜,命人去皇后殿中询问经过,得到的回答却是:“前日至尊责备妾不知掌控后宫,妾现在行的正是执掌六宫之权。”

皇帝听了皇后这样生硬的回答也没发火,只让人传话给皇后,说贵妃心直口快,纵然言行有些不妥,也不妨宽宥一二。

皇后对沈贵妃宠冠后宫的不满由来已久,只是顾忌着自己位正中宫,不肯与她一般见识。如今见皇帝如此回护贵妃,皇后心里的怨愤更甚。而沈贵妃自以为有皇帝庇护,越发不将皇后放在眼里。皇后虽然愤怒,却也无可奈何。

随着皇后与贵妃的矛盾日益加深,韩充容与沈贵妃之间的龃龉反而显得不怎么引人注意了。韩充容也似乎甘于平淡,尽量不再招惹事端。除了晨昏定省,她几乎都只留在淑香殿读经写字。不过无论后妃之间的争夺如何厉害,韩充容对于皇后都保持着一贯的恭顺,这让皇后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,见她时的态度也和缓了不少。

绮素拉拢皇后的计策似乎奏效了,但小秋仍然觉得形势不容乐观。如今皇帝独宠贵妃,眼见着沈贵妃的气焰日益高涨;皇后虽然位极紫宫,却在和贵妃的争斗中一直处于下风。皇帝自皇后责罚贵妃后便绝迹皇后殿中,似乎对皇后颇为恼怒。宫中甚至开始传言,皇帝早有易后的打算,只是碍于崔相,才仍让皇后占着中宫的虚名罢了。这样的皇后能与风头日盛的贵妃抗衡吗?又能在后宫庇护她们不受贵妃欺凌吗?小秋深表怀疑。

光耀七年的秋天,天气仍延续着夏日的热度。

宋遥回府之时,已是大汗淋漓。他把缰绳往仆从手里一扔,对迎上来的侍女道:“取冰来。”

散发着寒气的莹白冰块很快从冰窖内取来,置于银盘之中。丝丝缕缕的白雾四下飘散着,终于让宋遥感到了一丝凉爽。

宋遥更衣后刚摇着扇子坐下,便有侍童呈上拜帖,却是中书侍郎程谨。

程谨是显德十五年的进士,在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受到赏识,去岁又以中书侍郎加授同平章事拜相。宰臣之中以宋遥和程谨最为年轻,关系也较其他人密切,或者说正是因宋遥不遗余力地举荐,程谨才能得以平步青云。

“慎之。”宋遥一边口呼程谨的字一边热情地出迎。

“宋阁老。”程谨拘束地一揖。

“说了多少次了,私底下不用这么客气。”宋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,“来,里面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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