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诉 衷 情(1/5)

没人知道皇帝是何时对储位人选有了想法,是显德十五年夏,晋王迎娶门下侍中崔明礼之女为妃时?还是次年春天,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冉训病逝之时?但毫无疑问,一年间皇帝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已日渐显出了差异。

不止皇帝,众臣私下里也没少议论晋王与太子的资质。晋王声名鹊起,太子却依旧我行我素,甚至变本加厉,对兄长、众臣多有失礼之处。到如今,二人的风评已大相径庭。更糟糕的是,在太子处境不利之时,中书令冉训竟病逝了。

原本中书令德高望重,又一向回护太子,众人虽对太子资质抱有疑问,却都不便公开表露;如今冉训离世,不但国朝痛失良臣,也让晋王的支持者们再无忌惮。是以冉训才刚下葬,便有言官弹劾太子私造器物服玩,奢侈过甚。

若仅仅如此,也不过是在太子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过错中多添一笔罢了。然而两日后,事情便急转直下。这日众臣朝参完毕,用过辰食后正各自前往官署,忽然一物自半空飞来,正打中了一名官员头部。众人只听那官员一声惨呼,围过去看时,却见那人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,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枚金弹丸。大家再仔细一看,那人正是前日参奏太子奢靡的谏议大夫。

朝官竟在宫中遇袭,自然引动朝野。皇帝下令彻查,很快便从太子所居的少阳院中搜出了弹弓两副及金弹丸数袋。两相比对,太子宫中的弹丸与打中谏议大夫的那枚一模一样。这弹丸乃宫中特制,他人绝难仿制,宫人们也都证实太子常用这种弹丸击打树上的鸟雀。

这下不但天子震怒,朝中更是物议汹汹。进谏乃是言官本职,太子不纳其言也就罢了,竟还事后报复,可见其人品不堪。想到日后要辅佐的天子竟是这种人,众臣不由得忧心忡忡。相较于太子的顽劣,晋王却是礼贤下士,器宇非凡,难免让人生出了热望。

可易储并不容易。

晋王的德行固然值得称道,可他终究只是庶子,废嫡立庶本为礼法不容,且今上当年逼宫之举,起因便是上皇有废嫡之意。是以臣子们虽然对太子的不成才痛心疾首,却没有人敢轻易跨越这条鸿沟,向皇帝提议改立晋王。反而是先从宫中传出了流言,说至尊私下里曾说起过易储之事。

流言越传越广,终于有朝臣大着胆子上疏,请立贤者为嗣。若在平日,这无疑会触犯皇帝大忌而受到斥责,可这次的上疏却迟迟不见皇帝批复。

禁忌打破,却没有引起轩然大波,此事本身已说明了皇帝的态度。废立之事已有如此明显的征兆,内宫也不会毫无察觉,宫人们很快就看到一名素服去饰的妇人低伏在西内太上皇别宫之前。

此时虽是仲春,入夜以后却仍有寒意。来往的宫人见着那身影都忍不住心生怜悯,要在心里为她叹息上一声。

那妇人每日拜伏在上皇宫前,坚持了四五日之久,才等来女官杜氏自殿内步出,向她言道:“上皇有请。”

妇人抬首,正是中宫无疑。听闻上皇终肯见她,皇后肃然整理了一下衣衫,起身随杜氏步入殿内。

太上皇李延庆盘腿坐在榻上,右手则扶于凭几上,冷眼看着皇后向他下拜。

“阿念死后,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我这儿吧?”良久之后,太上皇缓缓开口道。

阿念正是皇后故去的长子李承沣的小名。

皇后低头良久,才答道:“新妇不孝,请上皇责罚。”

“这不怪你,毕竟是我当年疏忽,没保护好阿念。”太上皇眯着眼道,“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恨我,若不是为了承沛,你怕是死都不会踏足这里。”

“新妇这些年慢怠上皇,本是没脸来这儿的,”皇后伏身于地,“可如今太子岌岌可危,上皇素来疼爱太子,新妇恳请上皇相助。”

太上皇道:“这件事我听说了。难,很难!”

皇后膝行两步,含泪唤道:“阿翁。”

只是一声轻唤,却让太上皇动容。

当年他与嫡长子的关系并不亲密,全赖这出身名门的儿媳尽心维系。当初他将易储之事一拖再拖,除了顾虑太子无过,也有太子妃恭敬孝顺,他心中不忍之故。

那时太子妃常带着李承沣在他面前承欢尽孝,借此来弥合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。看着新妇、长孙,他难免会心软,对儿子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就能容忍几分。不想长孙战亡,新妇虽未口出怨言,却再不曾来见他,更别提如家人一般亲近了。他心里明白,新妇是怨上他了。如今若不是为了小儿子,她也绝不会放下一国之母的尊严,苦苦哀求于他。

思及往事,太上皇百感交集,最终却是长叹一声:“不是我不想帮太子,而是不能帮。”

皇后泪流满面,再度伏下身去:“妾位极紫宫,却从未干涉政务,亦不曾扶植过任何党羽外戚。太子濒危,妾唯有恳请阿翁怜悯,保全太子。求阿翁助太子一臂之力。”

上皇身体微向前倾,慢慢地向皇后道:“不是我不喜欢承沛。我也不怕把实话告诉你:太子作为嗣君虽有不足,但若有合适的人引导,却未必不能做个守成之君。可事到如今,太子威信已失、群臣激愤,若他们兄弟之间再起纷争,绝非天下之幸。皇后,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

皇后缓缓抬起头:“还请阿翁明示。”

太上皇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皇后慈母心肠,我能谅解,但皇后也要记住,你不仅是太子生母,还是天下之母,当以大局为重。”

这番话对皇后无异于晴天霹雳。太上皇已是她最后的希望,他不肯相助,太子的结局可想而知。她身为母亲,绝不甘心就此放弃,便只是跪在地上垂泪不止。

太上皇如何不知她的心思,他叹息着劝道:“这件事只能让皇帝自己决断。他是一国之主,谁也不能代他做主张。”

上皇说得如此明白,皇后已知再无可能,她默默向上皇行了礼,往殿外退去。

“皇后,”太上皇忽又叫住了她,“你有没有想过,不当太子,也许对承沛这孩子反而是件好事?”

皇后迟疑着转身,低着头不发一言。

太上皇继续说道:“为天下之主,肩上便有千钧重担。太子有赤子之心,然过于天真,他若为帝,必然要舍弃他的长处。无法称帝固然遗憾,但他或许可以从此卸下这担子,说不定反是承沛的福气。”

皇后微微一震,抬头细细审视太上皇。

太上皇对她略微逾礼的举动泰然自若,反而温和地看着她。

良久,皇后重又向太上皇行下大礼。

“皇后这是何意?”太上皇抬手虚扶。

“妾可以不强求承沛为太子,”皇后直言,“但妾如今仅此一子,万万不能看着他送死。若承沛当真被废,上皇能保全他性命吗?”

太上皇不置可否,过了一会儿才道:“皇后连日操心,想必累了,且回去吧。将我的话告诉太子,让他别胡思乱想。”

皇后未得到他答复,还欲出言,上皇却不愿再谈,翻身向内躺在榻上。皇后无奈,守了一阵后失望地出去了。杜氏见皇后出来,上前向皇后行了礼,又将她送至宫门,亲眼看着皇后进入东内才又返回太上皇处。

上皇只是假寐,等皇后一走他便坐了起来,此时正看着殿中的烛火出神。见杜氏进来,太上皇幽幽叹息一声,问道:“皇后走了?”

杜氏点头,道:“中宫如此失魂落魄,妾也于心不忍。”

太上皇道:“你道我就不难受?可既为皇室中人,就应以天下为重。阿杜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杜氏柔声回答:“上皇一片苦心,妾全都明白。不过……太子也是上皇看着长大的,上皇当真忍心吗?”

太上皇叹气:“我何尝就忍心了?难道承沛不是我的孙子?”他沉吟了一会儿,向杜氏道:“明日把皇帝和承涣都请来吧,我有话要说。”

杜氏微喜。看来上皇仍然有心要保护承沛,只是并无十足把握,才不肯给皇后承诺。不过杜氏很清楚上皇的能耐,他未必能让李承沛继续留在太子之位上,但保全其性命却是有可能做到的。皇后的一番求恳总算没有白费。

皇后却不似杜氏那般乐观。她回到东内时,绮素并染香已带着宫人候于殿下。见皇后神情疲惫,绮素和染香连忙上前,一左一右扶着她入殿。

进殿以后,染香便命宫人取来热水、衣物,绮素则上前亲自为皇后更衣、净面。

这期间皇后一直默然无语,任凭她们摆弄。收拾妥当以后,绮素向染香使了个眼色,染香会意,便领着宫人们都退了出去。

“母亲,”绮素悄声问皇后,“上皇可曾答应为太子求情?”

皇后没有回答,眼中却止不住地掉下一串泪珠来。

见皇后如此情状,绮素大为吃惊:“上皇如此疼爱太子,竟也不肯相助?”

皇后摆摆手,不让她再说下去。好一会儿,皇后才拭去眼泪,轻轻说道:“事已至此,各凭天命吧。”

绮素不禁心凉,天命?晋王来势汹汹,谁能保证天命在太子这边?

她的忧虑很快便成了现实。似乎是下定了决心,刚一入夏,皇帝便颁下了诏书,废去李承沛太子之位,降为平恩王,徙永州;晋王有德,宜为太子,入主东宫。

易储诏书下达之日,京中阴云密布,山雨欲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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