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. 心思(2/2)

陶氏在长安建府已有超过百年的光景,早在大雍建朝时,陶家便已经是朝廷柱石。

只怕这么多年,善兴坊都没有这么安静过。

昨天夜里,就在陶令仪游园的时候,燕臻便已经派了金吾卫将陶家上下七十一口全部软禁,只是还未对外宣扬罢了。

此时走进定国公府中,竟是比晴方园还要寂静几分,且这里的寂静中带着肃杀,地上隐约可见打斗挣扎过的痕迹。

见燕臻往地下看,薛呈立刻道:“果然不出殿下所料,陶郁林在府上养了私兵。”

燕臻并不意外,否则他也不会提前向陇右借兵。

他熟门熟路地往陶郁林所居的松石院走去,这里曾经比两仪殿更多名贵往来,但如今人走茶凉,只有带着镣铐的陶郁林还坐在高位上。

走到门外,薛呈便想要通传,却被燕臻抬手拦住,他走进正厅,就那么看着陶郁林,始终没有开口。

陶郁林身形清瘦,此时看上去还有些佝偻,他抬头看着燕臻,语气笃定地说:“是你给圣人下的毒。”

燕臻并不掩饰,“当然。”

陶郁林眼睛暗了暗,说不出是悔恨还是什么。

他的确没有想到,燕臻会在永元帝寿宴时动手,那么多人都在,这实在不算个好时机,可是燕臻却偏要铤而走险。

陶郁林说:“既扳倒了我,又得到了皇位,殿下一箭双雕。”

燕臻却瞧不出高兴的样子,他问:“你知不知道,我为何会选这个时候?”

陶郁林自然答不出来。

燕臻冷嗤一声,道:“那日是他的寿辰,也是我母亲的忌日,可这世上,早没人记得她了。”

“你母亲……”陶郁林明显有些怔忪,他沉默许久,才道,“原来是为了她。”

听他这个语气,想必早已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妹妹了。

燕臻忽然有些好奇,“妹妹不记得,女儿呢?”

陶郁林听到这话,神情终于有了波动,锁链相撞发出声响,“是你!”

见他这副神情,燕臻忽地有些想笑,“好在你还记得她,也亏得我没白养了她这么久。”

陶郁林怒目而视,“她自来体弱,在府中娇养多年,对朝政之事盖不知情,她是无辜的!如今陶家倒下,你又何必难为她?”

“无辜?”

先前荣九川也对他说过,陶令仪是无辜的。

同样都是陶家的女儿,凭什么她母妃要成为棋子再被舍弃,而陶令仪却能娇生惯养十几年,占尽了好处。

难道他母妃不无辜吗?

他本该是尊贵的皇子,却被迫一出生就待在阴暗破败的掖庭宫,他就不无辜吗?

杂乱的心思最终抵不过扎根已久的恨意,燕臻倏地冷笑一声,说道:“当年我母妃入宫,很快怀有身孕诞下皇子,那之后,你想让她给圣人下毒,自己拥立儿皇帝,彻底把持朝政。”

“但当时,母妃没有答应。所以你便觉得她背叛了你,将她亲手送进了掖庭宫。”

“后来,我曾问过我母妃,若是再给她选一次,会不会给圣人下毒。你猜她怎么说的?”

陶郁林却似乎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,脸色愈发惨白。

燕臻自顾自回答:“她说,她会把那毒药下进你的杯子里,你说,这算不算她的遗愿?”

“只可惜她已不在人世,如何替她完成这遗愿,我还苦恼了许久。”

在这一刻,他忽然露出些许少年人的神情,却更让陶郁林心生寒意。

果然,燕臻道:“好在你还有个女儿,到时候,便让陶令仪来替她的姑姑完成遗愿吧。”

说这话的时候,他的唇边甚至带着几分笑,可眼底却好似藏了一把淬毒的匕首,如狼反顾。

陶郁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,只听燕臻接着道:“你恐怕还不知道,陶令仪一个月前重伤失忆,什么都不记得,却是一把我当成她的情郎,对我可谓千依百顺,想必这小小的心愿,她想都不想就会答应吧。”

陶郁林颤抖地张了张嘴,“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。”

睚眦必报,心狠手辣。

他忽地笑起来,“燕臻,你的身上果然流着我们陶家的血。”

燕臻的神色一下子狠厉起来,他这一辈子,最厌恶旁人提起他与陶氏的关系。

他直接抬手掐住陶郁林的脖颈,稍一用力,竟直接将他拎了起来,陶郁林无法呼吸,脸色很快涨紫,但还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,“你恨我,却,却……一辈子都……都无法洗去与陶氏的关联。”

这话可谓十足的怨毒,燕臻却听完却忽地笑了起来,他松开手,将陶郁林摔回椅子上,“怎么没办法,我将陶家的人杀光不就行了。”

他说这话的时候,语气极轻,甚至带了点笑,尾音缥缈得不似认真。

但陶郁林知道,他真的能做到这般狠绝。

就像陶郁林了解燕臻,燕臻也最知他的软肋在何处,他松开手,说:“放心,我不会杀你,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这偌大的定国公府,是怎么垮掉的。”

燕臻拿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,道:“安心等着吧,我会让你女儿来给你陪葬的。”

说完,他一脚踢开陶郁林,径直离开了。

定国公府占地一坊之大,纵是燕臻也只到过陶郁林的松石院。燕臻负手立在院中,看着金吾卫从后院中搬出成箱成箱的珍宝。

“参见太子殿下。”金吾卫见到他立刻落下箱子行礼。

燕臻随口问道:“哪个院子的?”

一人答:“在九娘子的库房。”

燕臻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,陶令仪好像就是在姊妹中行九。

他示意打开箱盖,倒不是想象中的金银首饰,而是一整箱的古籍孤本。

他随手翻了翻,竟还有医书。

“抬走吧。”他没再耽搁他们的时间,将箱盖合上。

却没走,就站在远处,看着他们将陶令仪的居所彻底搬空。

同陶家的其他人相比,陶令仪的物什不算多,更没有金银珠宝,多是些琵琶乐谱,还有些女儿家的心爱之物。

莫名地,他竟忍不住去想,若是陶令仪知道自己闺中的宝贝全都充入了内库,会是如何?

只怕是恨得落泪。

他倒还没见过她落泪的模样呢。平日里那一双杏眼总是盛满了明媚的眼波,若是换成一汪眼泪,又会是什么风情?

燕臻滚了滚喉结,嗓子竟有些发干。

连晖跟在他的身后,眼见那一对金吾卫都走远了,自家主子却愣怔许久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连晖低声唤他,“殿下,您不是还要去吏部的吗?”

听到他的声音,燕臻这才恍然回过神,日头高挂头顶,竟是快午时了,他竟险些因为陶令仪误了朝中的正事。

“走。”

离开定国公府,燕臻坐上马车,他随手从桌上翻开一本书打发时间,试图将心底那点子纷乱如杂草的心思清除出去。

但还没看多久,忽然感觉胃部一阵抽痛。

他拍了拍车壁,“连晖。”

连晖立刻听出他的声音不对,连忙道:“殿下这是怎么了,胃不舒服了。”

这算是燕臻的老毛病了,不算多严重,却是不能饿,但凡有一顿饭不吃,胃里便如火烧般难受。好在他身边一直有备着药丸,连晖掏出一个瓷瓶,倒出来两颗。

燕臻没就水,直接嚼碎咽了,胃部的抽痛感很快减弱,但是腹部却仍旧空空。

一会儿还要去吏部见朝臣,他正犹豫着去哪吃点东西,便听连晖道:“殿下,前面便有一家饭馆,您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。”

离的老远都能看着那桌上的油污,燕臻顿时什么胃口都没了,他皱眉靠了回去,“走吧,我没事。”

连晖也知道自家主子的习惯,开口的那一瞬间就料到会被拒绝了,只是见他额上隐约沁出冷汗,又试探着问:“殿下,要不要,先吃些糕点。”

燕臻皱眉,便见连晖递进来一个食盒,“是陶小娘子晨起送来的。”

说着,连晖揭开盖子,拿银针试了毒,征询着燕臻的意见,“殿下?”

一会儿还要见朝臣,燕臻犹豫一瞬,最后还是拿了一块,那糕点样式新奇,他还从未见过,咬了一口,同想象的味道不太一样,甜而不腻,还带着淡淡的花香。

的确如燕长风所说,味道极佳。

但他也只是尝了一块,便将盖子合上,重新推了出去,“拿走吧。”

这些日子,他已经放纵太多了,对于陶家人,他本不该如此心软的。

若斩草不除根,只怕后果不堪设想。

无论是人,还是心。

-

晴方园。

刘大夫是刚用过早膳后来的,彼时陶令仪正在榻上看书,他走近问好,“见过小娘子。”

陶令仪温和一笑,命水绿给他备座上茶,“辛苦刘大夫了,才回京便要往我这儿跑。”

这几日在骊山,跪的膝盖都肿了一圈,还得忍受贵人们的斥骂,只有到陶令仪这儿,次次都是春风化雨般的体贴。

刘大夫几乎都要两眼含泪了,可惜无以为报。

毕竟如今陶家这情况,小娘子恐怕也没几天活路了。

他无声地叹了口气,替陶令仪诊脉,“劳烦娘子伸出手来。”

水绿说:“刘大夫,我们娘子昨日昏睡了一天,还不住的发热,旁的人怎么叫都叫不醒,最后也不知怎么,竟又自己突然转醒了。”

刘大夫沉吟片刻,回答道:“想来是娘子脑后的淤血在逐渐散去,记忆也开始慢慢恢复,才会常梦难醒,至于醒叫不醒,大约是安神药的剂量太大,如今娘子的精神已经好多了,不必每日以药入眠,只那荷包里的草药便已足够了。”

“是。”水绿又问了些注意的事项,刘大夫也都一一解答了。

一直沉默的陶令仪却忽然问:“刘大夫,我最近的确想起了一些往事,却又模模糊糊的串不起来,依您看,我什么时候能彻底恢复?”

她满目期盼,却不知恢复记忆那日,才是真正地噩梦来临。